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
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
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
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这是李贺的一首深刻、新颖,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诗作。诗人有感于长安街隆隆作响、千年不息的鼓声,以赵飞燕、秦始皇、汉武帝等历史人物为例,以人世间的富贵、求仙以及所谓天上的神仙为题材,就生与死、短暂与永恒等问题驰骋浪漫的想象,进行理性的思考,以鼓声之不断喻宇宙之长存、历史之无限,用以对比人生,抒发其深沉的人生感慨。
诗开篇便从清晨、暮晚的官街上之隆隆鼓声起笔,首先作用于读者的听觉,震荡着人们的心房,显示出惊心动魄的力度和美感。“晓”、“暮”对举,“日”、“月”交替,形象化地揭示出时间无限、日月不息的宇宙运行规律。“催”这个动词的巧妙叠用,拟人化地将宇宙的日月与人世的鼓声有机地联系起来。日月循环不已,标志着宇宙的运转不停,流动变化中揭示出宇宙历史的永恒性。鼓声相继不绝,说明人世的不断延展,在历史长河的流淌中,鼓声虽依旧隆隆作响,而社会己经历了朝代更替、人世沧桑的变化。鼓声带来新的一天的生活,它是宇宙、历史不停运行至于永恒的进行曲;鼓声送走了一天又一天,它又是人生短暂的见证者。作者在这里借官街鼓声暗示出宇宙、历史的无限与人生的有限这一矛盾。以下诗句,诗人便围绕着这个矛盾,在地下天上、古往今来的广阔时空中,驱遣意象,抒发感慨,探索规律。通过一系列意象的组合,充分展示、深化这一矛盾,在矛盾中显示富贵、求长生的虚妄。
“汉城”两句,一明一暗,一喜一悲,在不同氛围的对比中,揭示出草木有荣枯、人类有生死的无情现实。你看,京城长安的柳枝长出鹅黄的嫩芽,掩映着崭新的帘帷,展现一幅万木复苏的迷人春色;可是森森柏树间的陵墓中,却埋葬着赵飞燕的骸骨,在生生死死的永恒规律中,荣华富贵已成过眼烟云。柳树绿了会黄,黄了还会再绿,荣枯中显示出自然界的永恒性;人有少就有老,有生就有死,在生死变化中揭示出人生的短暂性。这是自然规律,虽锦衣玉食、美丽倾城的赵飞燕也不会例外。作者在意象的交错对比中,在氛围由明丽向凄凉的转换中,创造出不同的意境,揭示出深刻的人生哲理。“磓碎”两句在宇宙永存、历史无限的情景上,以秦皇、汉武为例,讽刺帝王好神仙、求长生的愚蠢行为。你听,那隆隆不绝的鼓声,敲碎了那永无尽头的白日,而那希图长生的秦始皇汉武帝、早已寿终正寝,再也听不到这震人心魄的鼓声了。“磓碎”照应首句的鼓声,再次更明确地揭示鼓声与时间老人的紧密联系。时间而能磓碎,这是李贺的奇想,极为新颖。诗人以无可辩驳的语气,揭示出千年时光的消逝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性。又以揶揄的语气,讽刺秦皇、汉武虽千方百计求长生,但也无法逃脱与赵飞燕同样埋骨柏陵的归宿。我们知道,秦始皇一方面想将其皇位传至万世而无穷,另一方面又想让自己长生不死,永享富贵,因此首开求神仙、祈长生的记录。汉武帝步秦始皇的后尘,一生中求仙不止,虽屡上方术之士的大当却仍执迷不悟,乐此不疲。司马迁在 《史记·孝武本纪》 中,对此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露和辛辣的嘲讽。此后,好此道的皇帝屡见不鲜。至唐代尤甚,曾有好几位皇帝因服用所谓“仙丹”而暴死。因此,李贺才如此冷嘲热讽帝王的求仙蠢行。他在《马诗二十三首》里曾写道:“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其新颖的构思与独特的讽刺效果与此诗真有异曲同工之妙。清人宋琬《昌谷集注序》云:“贺,王孙也。所忧,宗国也,和亲之非也,求仙之妄也……。”从其一系列诗作看,“求仙之妄”确实是李贺所忧的主要问题之一。“从君”两句又由帝王推开去,将目光落到人世间的芸芸众生,言人人都会有一个头发由乌亮变作芦花般雪白的历程,由生而死是不可改变的自然法则,亘古不变的只有那孤独的鼓声与终南山一起守护着京城。这里,诗人意在强调: 人世间的一切都在变,人由少到老,由老而死,朝代由秦变汉,又由汉变唐;只有鼓声永存,它在喧闹的人世之外傲然独存,与永恒的终南山相对厮守。这样,诗篇以鼓声与终南山的永恒、持久反衬人生变化的规律性,从而不言而喻地揭示出帝王求长生的荒谬性。
最后两句,回应篇首,画龙点睛,作不结之结。诗人就着帝王们希图成为神仙的心态,从地上上升到天空,从人间帝王后妃上升到天上神仙,画龙点睛、出奇制胜地推出“几回天上葬神仙”的警句,以冷峻而幽默的语调正告想当神仙的帝王们,天上也多次埋葬过神仙,天界也遵照着生与死的自然规律,就是神仙也难免衰老死亡,只有时间才是永恒的。李贺在《金铜仙人辞汉歌》 中曾唱出“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名句。苍天不老似是人所公认的真理,可在李贺看来,如果天有感情、有生命、那它也会衰老。这真是石破天惊、出人意外的奇想。天尚且会衰老,天上的神仙何以能长生不老呢?地上的帝王怎能够长生不死呢?结句“漏声相将无断绝”,回应篇首,意蕴深远地揭示出,鼓声与漏声互相回应着,永无休止,永不消逝。“漏声”是指古代计时器的滴水声,它是时间的象征,它是时间意象,它与孤独的鼓声“相将”共存,走向永恒。这便在单调清冷的听觉形象中揭示出时间的无限性。结尾两句在天上地下两种意象、氛围的烘托对比中,深化了思想内涵,升华了艺术境界,在含蕴无穷的意境中,以不结之结的独特艺术手法收束了全诗。
这首诗在艺术上颇多独创。诗以鼓声作为中心线,立足于社会发展、宇宙变化的高度,上下联结,古今驰骋,纵横跌宕,宏博恣肆,形成了其独特的艺术风格。首先,鼓声这条中心线将一系列意象连结起来,创造出高远的意境与精巧的结构。在诗人笔下,无论是运行于宇宙的日月,还是缥缈于空中的神仙;无论是长驻于大地的终南山、柏陵,还是葬身其中的秦皇、汉武……,这些意象都随笔驱遣,被赋予特有意蕴,寄托着特定感情,围绕着鼓声这条中心线,组合成交叉联系的意象群,创造出阔大高远、恢宏雄奇的意境。这样,诗篇便既有纵览宇宙、挥斥古今的时空跨度,又有纵横捭阖、笔走龙蛇的不凡气势,既能发挥奇想,将各种意象信手拈来,又能以中心线贯穿,形散神聚,结构浑成。其次,诗人由动态角度构思运笔,借助隆隆鼓声的催动,将一切意象都动态化了,使其随着鼓声而流动起来,形成动与静、短暂与永恒的多层对比和辩证统一。作者是要以宇宙的永恒来反衬人生的短暂,可宇宙的永恒又是以日月的交替流动来显示的,这本身变与不变、运动与静止、短暂与永恒的辩证统一,正如苏轼所言:“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前赤壁赋》)何况人生乎?这不就反衬出欲求长生的荒谬绝伦吗?在鼓声的催动下,“黄柳”、“飞燕”,“秦皇”、“汉武”,“日月”、“神仙”等意象都在流动,而鼓声与漏声的交相呼应,流动不已,又将这意象的流动推向永远,以至无穷。正是这一系列流动意象的奇妙组合,传达出深刻的思想与高深的哲理: 历史的无限与人生的有限在交互变换,生与死的规律无法抗拒,一切都将是历史,一切都将从历史中走来,而一切又都将从历史中走去。这就是诗的主题。辛文房评其诗曰:“贺诗稍尚奇诡,组织花草,片片成文,所得皆惊迈,绝去翰墨畦径,时无能效者。”(《唐才子传》)从此诗看,这确是的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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