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鼉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据《宋书·鼓吹铙歌》,十八曲中有《将进酒》。古词云:“将进酒,乘大白。”大白,即大酒杯。可知这一乐府古题,自汉以来,即已饮酒放歌为言。李贺此诗,基本上继承了传统的题旨,但在思想、艺术上又有新的发展。
李贺为什么要写人生短暂、纵酒放歌、及时行乐这样的内容?这与他本人的人生体验密切相关。我们知道,李贺本是唐室之宗孙,才华横溢,读书写作勤苦,早岁即知名于世。在以诗取士的唐代,仕进本来是很有希望的,但中唐之世,社会已经腐朽,不仅他的家庭已经没落于社会下层,而且他本人也因“父讳” 之谤(“父名晋肃,贺不得应进士举”。因“晋”与“进”同音)被排挤于仕进之外。他奋斗,他抗争;甚至象韩愈这样的大文学家也写《讳辩》来为其鸣不平,都无济于事。“不平则鸣”,因而他将满腔的愤懑发而为诗。
诗分两大段,首段为前八句,次段为后四句。
首段是写饮酒行乐的场面: 酒杯是水晶杯,酒是琥珀色的陈年美酒,滴滴香浓的美酒滴下来就如同红色透明的真珠。美酒如此,佳肴更是珍奇水陆八珍难于一一陈述,诗人便以 “烹龙炮凤”概之。那烹饪爆炒的声音就象 “玉脂” 在釜镗中抽泣。在罗帏绣幕的宴席厅堂,有众多娇好的美女陪侍。在丰盛的宴席之上,人简直就象被围在香风之中。美女们,或吹龙笛玉箫,或敲击鼍(tuo驼) 龙乐鼓,或启皓齿而歌声悠扬,或扭细腰而翩跹起舞,真是令人心醉神迷,欢快之极。——应当指出,这些都不是、也根本不可能是李贺所经历的实际生活。李贺一生贫病潦倒,只有过不到三年的 “奉礼郎” 生涯;那种“从九品” 的低级文官,“扫断马蹄痕,衙回自闭门”。清苦得几乎无人往还,吃的是“长(镗)”“江米饭”,连一盘素菜都没有。用诗人自己的话说,过的只不过是“刍狗”(祭祀中的牺牲物)般的生活,哪里还会有如此骄奢之举和丰美的酒馔!诗人所写,只不过是玩世不恭的愤激之词,胸中郁结时的调侃之语。
次段是写自己为什么要如此醉死梦生。“况” 字是承接连词,它承上意而叙其由。字面是说,况且美好的春天即将过去,桃花如红色的乱雨纷纷落地,所以劝君还是终日喝个酩酊大醉为妙,因为即使最爱喝酒的刘伶,死后也喝不到一点美酒啊!——字面的背后,是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唐王朝也如春将过去而难于复兴,自己也毫无前途,不如一醉方休。
这首诗在艺术上有三个突出特点。
第一,语言瑰丽,工于修辞,善于烘托: 诗人用大量的篇幅来烘托及时行乐的情景。先写宴席之华贵丰盛,酒杯是“琉璃钟”;杯中之美酒是“琥珀浓”;酒的醇浓度如 “真珠红” 那样美好澄彻;庖厨中正在烹饪的美味佳肴是 “烹龙炮凤”;宴席厅堂中的陈设是 “罗帏绣幕”,而且是“香风”拂拂。诗中所写物象之华奢,色泽之瑰丽,都形容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在修辞方面,诗人运用了形容词 “琉璃钟”(琉璃,即水晶,是以此形容杯之名贵),夸张语“琥珀浓”(琥珀为透明固体,酒再醇浓也不会成为固体),比喻格“真珠红”(是比喻酒色浓香如同真珠般红而明透),借代式“烹龙炮凤”(古代有八种最名贵的珍馐名菜,以“龙肝”、“凤髓” 代“八珍”名肴,是修辞中的“部分代整体”辞式)。通过一系列修辞手段的运用,既渲染了宴席酒肴之名贵,又渲染了无比欢乐沉醉的气氛;爆炒菜肴的声音和席间的气氛声息,本是很难形容和描摹的,而诗人以“玉脂泣”、“围香风” 出之,便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至于对宴席上音乐歌舞的描写,遣词造境也很奇妙。如把弄箫吹笛写作“吹龙笛”,把敲鼓击节说成是“击鼍鼓”,把美女的启齿妙唱说成是“皓齿歌”,把舞女的起舞写成是“细腰舞”;前者是以乐器的名贵暗示其音乐的悠扬婉转,后者是以献艺者的特征描写其声色之醉人。由于紧紧抓住了吹、击、唱、舞中最优美、最具有特征的部分来加以形容夸张,这就给人以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之感。另外,象第二段中的“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什么如什么”,这本是一种很贯常最普通的比喻手法,但由于它和上句的“春日将暮”连接起来,又在“如红雨” 之前冠以“桃花乱落”,这就把暮春即将过去时的物象特征一笔写尽。杜牧在 《李长吉歌诗叙》 中说,李贺诗的风格,“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此评,可以说抓住了这类作品的主要艺术特征。
第二,略貌写神,善作“不经人道语”。李贺此诗,既不用叙述语言联络,也不作理性说明,全诗的构成,都是用一个个画面对接;让读者观画面而得其意境情思。全诗除一“况” 字,再没第二个连接词,这就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剪接),乍看都是独立镜头,细想却见其中脉络。这样,读来便感到精炼、准确而又韵味无穷。如“琉璃钟,琥珀浓,小槽滴酒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这些不都是一个个独立的画面么?但读而思之,诸物象并不给人以脱节之感,而且通过物象的衔接,给人以精彩完整的印象。如果再仔细分析,更能见出诗人在艺术上的独到处。首先看出,这段描写,一反其他诗人常用的“夜光杯”、“琥珀色”、“水晶盘”等通常用语和描写手段;其次,诗人虽身处元和之间,但他却舍弃了 “元和体” 中 “罗八珍”、“溢九醖”“果劈洞庭桔,脍切天池鳞”等美味佳肴的罗列,也去掉了句中常有的动词;其三,它略去了入席者常用的“盛来”、“欲饮”、“厌饫”之类动作;其四,也省去了 “饱食”、“醉看”、“惊听”等入席者之神态。因为有了这些一反诗人们的惯常用语和省略之笔,所以造成了李贺“不经人道” 的特有语言特色。
第三,接转奇突,主题豁然。诗的首段,是关于人间乐事的瑰丽夸张描写,次段突作翻接,出现了死的意念和“坟上土”的惨淡景象。诗人以极不协调的转接,揭示了内心的愤懑、痛苦和矛盾。前段以人间乐事反衬死的可悲,后段以春将暮去、终日酩酊、死后寂灭来揭示其死既可悲、生亦无聊、万事蹉跎、世事难为的矛盾心情。这种揭示是极其深刻的,所用的艺术手法也是不落窠臼的。
理解了李贺此诗的这三个特点,再回顾我们在特点其一引用 《李长吉歌诗集叙》 的那段话,印象就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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