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
九节菖蒲石上死,湘神弹琴迎帝子。
山头老桂吹古香,雌龙怨吟寒水光。
沙浦走鱼白石郎,闲取真珠掷龙堂。
关于此诗的主题,古代诗论家曾有过不同的看法,或谓讥刺 “唐宪宗采仙药求长生,而不能使太后少延”者,或谓歌咏“公主之为女道士” 者,或谓“有伤于唐之皇子”者,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以今观之,这首诗取材于湘水女神的神话传说,在主旨与风格上,与 《楚辞· 九歌》 中的《湘君》、《湘夫人》 有着内在的联系。
诗题中的 “帝子”,指舜之二妃 (即尧之二女),死后化为湘水之神。
“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明月:今本多作 “帝子”,据宋本改。“帝子”在句中之义不明,且与下文“湘神弹琴迎帝子”重复。而“明月”二字较胜。其一,“洞庭明月一千里”,首先就为我们展示一个 “玉界琼田三万顷”那广袤而又澄澈的境界,为全诗设下了一个总的背景。其二,“明月”与下文的“天在水”和“寒水光”相呼应,这在诗歌意脉上具有气势一贯,浑然一体之功效。明代丘象随在注释“凉风雁啼天在水” 时说:“天在水,水天一色也。武帝《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回雁峰在衡阳县,或曰雁不过衡阳,今曰 ‘雁啼’,集于此也。”(《李长吉昌谷集句解定本》)丘氏的注解把“秋风”与“衡阳雁断” 这两个丰富的意象引入诗内,确实为我们理解诗歌的深层含义具有帮助。但诗人的本意,恐怕还是从屈原《九歌·湘夫人》中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引申而来,旨在表现洞庭秋景及由此而引发的愁思。
“九节菖蒲石上死,湘神弹琴迎帝子。”前人注释“菖蒲”,多引《神他传》 或古诗(“石上生菖蒲,一寸八九节。仙人劝我餐,令我好颜色。”),谓有乞赐长生之意。“菖蒲”一词,固然有长生之义,然而在李贺的诗集中,“菖蒲”共有三层含义:(1) 表示季节。如“官街柳带不堪折,早晚菖蒲胜绾结。”(《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正月》) “健犊春耕土膏黑,菖蒲丛丛沿水脉。”(《章和二年中》) “刺香满地菖蒲草,雨梁燕语悲身老。”(《新夏歌》) (2) 表示红颜易老、青春易逝。如“莫指襄阳道,绿浦归帆少。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大堤曲》) (3) 表示富贵人家。如 “风采出萧家,本是菖蒲花。”(《梁公子》)李贺在这首中用“菖蒲死”,一是进一步点明深秋的季节,二也暗含红颜易老、青春易逝的感慨。这既与全诗的环境气氛相融合,又为下文的感情抒发作了蓄势。“湘神弹琴迎帝子”,按照 《楚辞》、《史记》以来的传统理解,“湘神”与“帝子”应是等同的,在这里显然解释不通。或谓“湘神”乃侍从之神,似也欠妥。清代王玖注此二句云:“‘九节’句,言年岁迟暮也。‘湘神’ 句,言二妃遵湘流而求舜也。” (清抄本王玖《李长吉诗集评注》)则比较贴切。首先,《九歌·湘君》: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指洞箫)兮谁思。”应为此句所本。其次,用 “帝子” 表示男姓也是常有的。如杜甫诗:“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处觅王门?”(《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以“帝子”指代晋元帝。又“帝子留遗恨,曹公屈壮图。”(《过南岳入洞庭湖》)以“帝子”喻曹操。可见此句应理解为: 舜之二妃弹琴诉怨,盼望着舜的归来。
“山头老桂吹古香,雌龙怨吟寒水光。”矫首遥望,洞庭秋老,暗中袭来的竟是山头老桂之古香与雌龙迭奏之哀响。“寒水光” 具有双重含义,一指秋水寒,二指光色寒。这是眼前所见,亦是内心所感。这两句是用寂寥哀婉的环境,衬托湘神失望而又沮丧的神情。这与《湘君》 中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湘夫人》中“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恍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有神似之处。
“沙浦走鱼白石郎,闲取真珠掷龙堂。”白石郎: 指水中小神。古乐府《白石郎曲》: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河伯后从鱼。”“取”与 “掷”的主语,应为湘神。二句中一个“闲”字,已把湘神那失望沮丧、百般无聊的心态表现了出来。但更精彩、更传神处,还在于 “取”与“掷” 这样一个细节动作。湘神盼舜不至,眼前往来奔走者,唯鱼虾、小神之类,其内心之凄苦是可想而知的。于是 “闲取真珠掷龙堂”,这是一个带有神奇色彩而又单调无聊的细节,一下又一下,似在打发枯燥乏味的时光,似在消遣失望沮丧的哀愁。通过这一传神的细节,就把人物内心的情感表现得更为细腻婉转。
从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这首诗在意趣及风格上,的确与屈原的《湘君》、《湘夫人》有神似之处。屈原在作品中借对神灵的想望,抒写他思君爱国的热忱;李贺诗中虽也具有相同的含义,但更多的还是抒发青春易逝的惆怅与有志难伸的苦闷情绪。这一点与他的 《长歌续短歌》、《梦天》、《浩歌》、《致酒行》等诗是完全一致的。杜牧就说李贺的诗歌 “盖骚之苗裔”( 《李长吉歌诗叙》),僧道潜也说李贺“风骚拟屈宋,妙处相颉颃”(《观明发画李贺高轩过图》),都明确指出了李贺对于 《楚辞》 的继承关系。王琦更指出:“此篇全仿《楚辞·九歌》,会其意者,绝无怪处可觅。”(《李长吉歌诗汇解》)的确很有道理。李贺继承了 《楚辞》 的精神,又结合自身的遭遇感受,从而创造出这种奇崛愤激而又凄凉幽冷的独特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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