箨落长竿削玉开,君看母笋是龙材。
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
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
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
家泉石眼两三茎,晓看阴根紫陌生。
今年水曲春沙上,笛管新篁拔玉青。
古竹老梢惹碧云,茂陵归卧叹清贫。
风吹千亩迎雨啸,鸟重一枝入酒樽。
这四首诗是李贺居家乡昌谷时,以竹和笋为题材抒写胸臆。昌谷,本水名,一名昌涧,源出河南渑池县界,东南流至宜阳入于洛水。李贺的故乡,在今昌水与洛河汇流处的三乡镇、后园村一带,与洛河南的女几山遥遥相对。昌谷唐时属福昌县(今为宜阳县)。此组诗大约作于公元814年春。李贺二十二岁时曾去京城做过管理祭祀礼仪的从九品小官奉礼郎,历时三年,不堪忍受,托病辞官归家。这组诗集中地反映了他失意归家后抑郁、孤寂、愤懑和不甘屈服的心情。
首先看第一首。
“箨落长竿削玉开”,“箨”(tuo),笋壳,竹笋长成新竹的过程中,竹箨将从下而上逐步脱落。“长竿”,指新竹。“削玉”,形容才脱笋壳的新竹鲜嫩光洁如同碧玉一般。“君看母笋是龙材”,“母笋”指繁殖新笋的老竹。“母”字有“本源” 和“能使他物滋生者” 的意项,竹枝移植他处,以地下之竹鞭繁殖,新笋从竹鞭上生成,破土而成笋,再长成竹。此句谓繁殖、孕育新笋的老竹高大挺拔,说明老竹是好材料,新竹也是好材料。据《后汉书·费长房传》: “长房辞归,翁与一竹杖,曰:“骑此任所之,则自至矣。既至,可以投杖葛陂中也……’ 长房乘杖须臾来归,自谓去家适经旬日,而已十余年矣,即以杖投陂,顾视则龙也。” “更容一夜抽千尺”,“容”,应该。竹笋是生长速度最快的植物,笋高两米以后,最快时一昼夜可长高近一米,几乎肉眼可看出其在生长。“别却池园数寸泥”,“池园”,竹园。意思是新竹应该一夜之间高拔千尺,远离池园中的泥土,飞腾云际。
清人姚文燮评述这首诗时曾说:“此贺借竹以自负也。玉质削立,本是龙种。倘一宵变化,自出尘滓于青冥之上矣。”这段话说得是不错的。李贺是个才华出众的诗人,诗中借咏新笋,抒发一种奋发向上的凌云壮志和积极的进取精神。
其次看第二首:
“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斫(zhuo)取”,刮掉。“青光”,指光泽的青竹皮。“楚辞”,以屈原《离骚》为代表的骚体诗歌,这里李贺喻指自己的诗。“腻香”,浓香。“春粉”,指新竹节上的白粉。“黑离离”,形容题诗的墨迹。这两句描述自己在竹上题诗的情景。诗人从自身的遭遇,联想起诗人屈原的身世,以表达自己心中的愤懑。不仅李贺自己以《楚辞》自况,唐代及后世的诗人、文学家也持相似的观点: 唐人杜牧作《李长吉歌诗叙》云:“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清人王琦于《李长吉歌诗汇解序》中亦云:“长吉下笔,务为劲拔,不屑作经人道过语,然其源实出自楚骚,步趋于汉魏古乐府。”李贺诗被称之为“骚之苗裔”,除其思想感情、身世遭遇相似外,其艺术风格上也有继承关系。上古时期无纸,字写在丝帛、竹简上。唐时造纸业已相当发达,仍用竹简写字,自是“发思古之幽情”了。然而李贺却有这样的癖好,他在《南园》诗中便有“舍南有竹堪书字”之句。诗人见竹而联想起当年书于竹简中之《楚辞》 也就更不难理解了。“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这两句是一种移情的写法,赋无情之竹以有恨之人的感情。这里之“无情有恨”,也是诗人自指,诗人“斫取青光”去写字,毁损了新竹之容颜,自是“无情”,而诗人所写为自己郁积于心中之积愤,这又是“有恨” 了。清人姚文燮《昌谷集注》云:“良材未逢,将杀青以写怨。芳姿点染,外无眷爱之情,内多沉郁之恨”,便是对这句诗的极好注脚。诗人把人之情移之于竹,故风霜雨露之中,千万枝竹枝上滴下露滴水珠,仿佛人的泪珠。此处人竹交融,深沉含蓄。此诗颇受后人称道,唐代诗人陆龟蒙便借之吟咏白莲:“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对于此诗前人也有不同的解释: 清人王琦《李贺诗歌集注》云:“无情有恨,即谓所写之《楚辞》,其句或出于无心,或出于有意,虽俱题竹上,无人肯寻觅观之,千枝万干,唯有露压烟啼而已。慨世上无人能知之也。”说得也颇中肯,可备一说。
再说第三首。
这首诗写竹的生命力旺盛、一片生机。“家泉石眼两三茎,晓看阴根紫陌生。”意为原先自家庭院中泉水石缝中长着两三根竹子,清晨看墙外的大路旁,已窜出竹根 (即前文所言竹鞭)。“石眼”,石缝。“阴根”,在土中生长蔓延的竹鞭,竹笋即从鞭上生出。“紫陌”,通常指帝都郊野的道路。李白《南都行》 谓:“高楼对紫陌,甲弟连青山。”刘禹锡 《戏赠看花诸君子》 云:“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李贺的家乡福昌县在唐代东都洛阳的近郊,故其乡间大路可称紫陌。竹鞭的滋生能力极强,无论是岩缝、墙壁、坚硬的土块,它都可穿过。诗中以“家泉”与“紫陌”对举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竹鞭已从院墙底下穿过而长到墙外去了。竹鞭生长最旺盛的季节是盛夏到初秋时节,如同竹笋状的竹鞭头部在表土较薄的地方常窜出地面,很快又弯成弓状,鞭头又重新钻入泥土中。诗人以“两三茎”与“紫陌生”对举,也显示出竹的顽强,两三茎不起眼的竹枝,很快长到墙外通衢大道上。见此情景使人不难设想:“今年水曲春沙上,笛管新篁拔玉青。”今年水湾边春天的沙岸上,新竹会象青玉般地挺拔生长出来。“水曲”,水湾。“笛管”,指劲直的竹竿。“新篁(huang)”,新竹、嫩竹。“玉青”,形容新竹翠绿如碧玉。这两句诗中所写的情景虽非实景,却有一定的必然性。“笛管”,言新篁之材。“玉青”,言新篁之色。绘形绘色,如在目前。
最后说第四首。
这首诗以司马相如归卧茂陵自喻,慨叹自己家居昌谷时的清贫生活。诗的开头两句“古竹老梢惹碧云,茂陵归卧叹清贫”,意为老竹虽老,仍矫夭挺拔,梢可拂云,而自己年纪并不大老,却只能象家居茂陵时的司马相如一样,甘守清贫。“古竹”,指老竹,相对新笋言之。“茂陵归卧”,《史记·司马相如传》: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司马相如曾为孝文园令,因病免官,家居茂陵,而诗人自己也失意家居,贫困潦倒。“叹清贫”,并不见于史书记载,但却是诗人自己处境的生动写照。李贺虽忝为唐王室的后裔,但一生只做过奉礼郎之类的小官,甚至因为父名的缘故,连进士考试也不能参加,与李商隐一样“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辞官家居后更过着清贫的生活,以至两年后在贫病中死去,一“叹”字,感慨万分。“风吹千亩迎雨啸,鸟重一枝入酒樽。”这两句写的是另外两种形态下的竹枝形象。其一是风吹雨啸之中。“雨啸”,非雨声,而是风吹竹声,仿佛雨啸。这是大片竹林才有的现象,老竹叶坚硬而挺,相互碰撞,声音清脆。竹叶也可制成叶笛,吹奏起来声音嘹亮悦耳。“千亩”,语出 《史记·货殖列传》: “渭川千亩竹,其人与千户侯等。”千亩之竹,其情景气魄自与“家泉石眼两三茎”之竹不同,风吹过后声浪如排山倒海;而风和景明之日,一小鸟栖息枝头,其景却可映入酒樽之中,这又是何等静谧安闲。这情景于竹本身而言,却道出其一个特点: 坚韧,不管怎么弯曲也不易折断。“皎皎者易污,峤峤者易折”,这于竹枝却不然,它是既坚又韧,而且无畏于寒冬的风刀霜剑,而被与松柏一起称作“岁寒三友”。清代大画家郑板桥曾夸张地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古往今来,喜竹、咏竹、画竹的骚客、丹青手是颇多的,而这组诗在众多的咏竹佳作中也堪称上乘。
纵观这组诗,其艺术成就主要有下列两点: 其一是比兴寄托,诗名为写竹,诗中的意境却是如王国维氏所说的“有我之境”,竹中有我,慨叹怀才不遇,慨叹自己的贫苦生活,自己空有“一夜抽千尺”的本领,却无力“别却池园数寸泥”;自己纵然“斫取青光写楚辞”,而知音之人无处寻觅。故举杯对竹,让竹和枝头之鸟落入樽中,取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意,只是诗中所邀对象不同。诗中处处以竹自比,赞竹、赏竹、叹竹,抒发出无可作为的牢骚。再是锻句炼字也颇见功力。如形容脱去竹箨之新竹为“削玉”,又如形容嫩竹之色为“玉青”,都精当而凝炼,且生动形象。一些动词也用得极妥贴。如“更容一夜抽千尺”句中之“抽”字;“笛管新篁拔玉青”句之 “拔”字;“古竹老梢惹碧云”句之“惹” 字;“鸟重一枝入酒樽” 之“入”字……由于动词用得准确,把全诗写活了,使诗句更传神。也许全诗的全部优点便在“传神”二字上,它把竹枝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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