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原文|赏析

紫皇宫殿重重开，夫人飞入琼瑶台。

绿香绣帐何时歇？青云无光宫水咽。

翩联桂花坠秋月，孤鸾惊啼商丝发。

红壁阑珊悬佩珰，歌台小妓遥相望。

玉蟾滴水鸡人唱，露华兰叶参差光。

封建帝王的妃嫔，既是幸运儿，得以亲近天子，享尽世间荣华；也是薄命人，只凭娇姿承欢，难免色衰爱弛。“咫尺长门闭阿娇” 的凄苦悲剧，在历代宫廷不知曾上演过多少出。也有少数女子对此有清醒认识，利用帝王的好色心理，长久地保住了自己受宠的地位。在这些女子中，汉朝的李夫人可谓最具深心的一个。

李夫人是汉武帝宫廷乐师李延年的妹妹。有一次，李延年为汉武帝演唱新歌：“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武帝不禁叹息：“世上哪有如此美好的女子？”平阳公主趁机夸说延年之妹的姿色，武帝召来一见，果然容华绝代，而且擅长舞蹈，于是大加宠幸。惜其芳年不永，因病早逝。当其病危时，武帝前往探望，李夫人始终不肯露面相见，众姊妹责备她不会讨好皇帝，她含泪解释说：“皇上眷恋我，不过是念我貌美；如果让她见到我重病时的容颜，讨厌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追忆我，并照顾我的亲族呢？”果然，武帝当时怏怏而去，在李夫人死后却追思不已。方士少翁为排解武帝之忧，夸说自己能招来死者魂魄，武帝便命其做法。当天夜里，宫中点燃灯烛，设置篷帐，摆上供品，方士叫武帝遥遥相望，果真望见一个女子，来到帐中坐下，还能徐徐行走，身形容貌，酷似李夫人。这一来更引起武帝的思念，写下一首诗，交给乐师配乐歌唱；又写下一篇赋，寄托伤悼之情。(事见《汉书·外戚传》)

《李夫人》一诗，正咏写汉宫的这段史实，但不是从头至尾地款款而谈，而是截取术士为李夫人招魂这一个片断，着意摹写幽秘冷艳的情境。

“紫皇宫殿重重开，夫人飞入琼瑶台。”一、二句，写夫人之死讯，意谓： 天上的仙宫，已将重重殿门打开，迎候夫人的魂魄，飞升缥缈的仙界。“紫皇宫”，仙家殿阁，《秘要经》云：“太清九宫，皆有僚属，其最高者，称太皇、紫皇、玉皇。”此处，实指冥宫。汉武帝伤悼李夫人的赋中有“去彼昭昭就冥冥兮，即下新宫不复故庭兮”等句，可移此作注。“夫人飞入琼瑶台”，不仅以羽化成仙喻写李夫人去世，更是在状写宫中为李夫人招魂的情状：“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那种迷离恍惚的情景，实是引人神思悠悠，如睹仙姝。

“绿香绣帐何时歇？青云无光宫水咽。”三、四句，写宫苑之冷落，意谓： 夫人帐中的馀香还未及消散，宫苑已凝滞一派惨淡凄凉的气氛。“绿香”，指香木焚烧时袅袅上升的青烟。以“绿”字修饰馀香，系与“青云”的“青”字作对。李贺对颜色特别敏感，不仅修饰名物时对色彩字用得特别活，如“碧火”、“红泪”等，对色彩字的限定也刻意琢炼，别出心裁，如“闲绿”、“愁红”、“小白”、“幽素”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出于对色彩字的偏爱，诗人常着意以含色彩字(有时是借字)的词语对仗，如“黄昏”对“青栎”、“清晓”对“绿鲜”等，似乎色彩字格外易于引发诗人的联想。本处以“绿香”对“青云”，显已深具匠心，再联系前一联“紫皇”的“紫”字，以及后几联“红壁”的“红”字、“玉蟾”的“玉”字，全诗五联，竟有四联以色彩字开头，这怎能是偶然的巧合？对诗人的精心安排，读时当然不能轻轻放过，而应当细细品味。对色彩字的匠心独运，正是李贺诗歌独特风格的重要成因之一。本联诗意，王琦作有精细的分析：“夫人仙去之后，帐中香气尚未歇息，而云为之无光，水亦为之悲咽。景物如此，人可知矣！”(《李贺诗歌集注》)宫中的幽冷愁怨，透露出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后“愈益相思” 的凄苦心绪。方士行术后，只能遥遥相望，无法逼视，更无法亲近，引起汉武帝的重重思念，于是作歌一首，“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歌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意谓远远望见的身影，是真的还是假的？站在远处遥望，只恨你现身现得太迟。这首歌，把汉武帝在招魂时将信将疑的苦恨心情，抒写得淋漓尽致。

“翩联桂花坠秋月，孤鸾惊啼商丝发。”五、六句，写汉皇的哀思，意谓： 皎洁的月光下，桂花悄然萎落，凄咽的弦歌声，惊起暮鸦的啼鸣。它没有明写汉武帝，但描绘出 “乐府诸音家弦歌”时幽微凄婉的景象，从侧面烘托出武帝的哀思。萎落的桂花，象征李夫人去世；失伴的孤鸾，喻写武帝的寂寥。秋夜的宫景，点明李夫人去世的季节；肃杀的秋意，更增添一派悲凉。“商丝”，商调哀音，暗引汉武帝令人弦歌的典故。

“红壁阑珊悬佩珰，歌台小妓遥相望。”七、八句，写宫女的忆念，意谓： 寝宫的墙壁，还悬挂着李夫人生前佩戴的玉珰，令人睹物怀思；此刻又遥遥望见李夫人的身影，生前与之相伴的宫女，不觉倍感悽怆。“红壁”，后妃寝殿的墙壁，因其例以花椒涂抹，而椒色深赤，故称红壁。墙面涂椒，取其温、香、多子。“阑珊”，冷清貌，常指物在人杳的情状，如李群玉《九日》诗云“丝筦阑珊归客尽”。“歌台小妓”，指宫女；“遥相望”，旧注多解为遥望葬处。王琦注云：“歌台小妓遥相望，借用铜雀台事。”铜雀台，是魏武帝曹操邺都的宫中建筑。曹操临危时遗令：“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但遥望墓田只能在白天进行，与前后述写的夜景无法谐和。王琦强将此联解作白日情事，注云：“上二句(指本联)言日中之景况，下二句 (指后一联) 言夜中之景况。”将望墓的矛盾解决了，但将全诗割裂开来，似不妥帖。叶葱奇疏注《李贺诗集》 回避开日景、夜景的问题，将诗的后四句作了统一串讲：“后四句说墙壁上寂寞地挂着李夫人平时的玉佩，侍从的宫女遥望葬处，怀想着夫人，而夜阑天晓的时候，坟墓上却只有缀着露珠的兰叶参差发光而已。”实际上，仍留下了难以弥合的矛盾。全诗从入夜写起，直至月色渐浓，最后天光破晓。在夜间，宫女们怎能“遥望葬处”呢？因此，此中的“遥相望”，似应解作随侍在武帝身侧，共同遥望李夫人现出身影的篷帐，而在遥望的时候，不禁念及夫人去世未久，遗物犹然悬挂在墙上。这样抒写伤悼之情，方才真切自然。“红壁阑珊悬佩珰”，暗引潘岳 《悼亡诗》“遗挂犹在壁”的意蕴，加深了诗作的感染力量。写宫女的忆念，实为更进一层写汉武帝的哀思。

“玉蟾滴水鸡人唱，露华兰叶参差光。”九、十句写宫苑的晨景，意谓：破晓时寻踪觅迹，只见到露珠在兰叶上闪闪发亮。言外之意是说，尽管方士在夜里召来李夫人的魂魄，但人死了实无法复生，只有自然界永恒存在，人则早晚要归于造化。结尾实与开头呼应，意指死后飞升本是美丽的幻想。“玉蟾滴水”，即时间推移。古代计时用贮满清水的漏壶，壶上有铜制龙口，下以玉蟾蜍相承，清水自龙口下注后，通过蟾蜍流入另一壶中，以水滴落的多少，来计算时间的量度。“鸡人唱”，宫中司晨的侍卫传报天亮的消息。“鸡人”，宫中报晓之人。《汉仪》云：“宫中不育鸡，卫士候朱雀门外，专传鸡鸣于宫中。”

诗由华美的幻境发端，而以清寂的实景作结，可谓起得迷离，结得醒豁。单写追思佳人的诗作极多，单写勘破情痴的诗作也不少，但将两样题旨融于一篇的诗作实不多见，《李夫人》却将两种完全对立的情境，天衣无缝地凝铸在一首诗中，实令人惊叹不已。该诗写恋情，写得铭心刻骨、韵味隽永；写彻悟，则写得空明无迹、境界茫远。情思浓，哲理深，既婉曲缠绵，又旷达洒脱，实在是极耐品味的佳作。

李贺的一生，虽也有过炽烈的恋爱，但更多生活的失意。他似乎不愿过多品嚼爱情的欢快，却偏爱体验死亡的苦寂，对于早夭或仙逝的美女，尤其怀有强烈的兴趣。他有多篇作品，都咏写这样的题材。除本诗外，还有 《苏小小墓》、《帝子歌》、《湘妃》、《巫山高》、《贝宫夫人》、《兰香神女庙》等，无论写人、写神、写鬼、写仙，篇篇凄清冷艳，无怪乎被前人称作“鬼才”。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其他写早夭或仙逝美女的诗作，也往往以冷清的深秋景色作结，渲染凄迷幽远的情韵，如“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湘妃》)；“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巫山高))；“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贝宫夫人》)等。这种刻意的追求，显然与诗人的审美习惯紧密相联，而且反映出诗人对人世既留恋又失望的人生态度。诗人似乎看透再美好的事物也将归于虚幻，于是着意寻觅人世之外神秘幽奇的美，对早夭美女这类不复存于人世的美的事物，方才产生了特殊的兴趣。世人拥簇的美，诗人偏要揭示其短暂和虚幻；世间消逝的美，诗人偏要去寻觅和修复，形成其诗独特的艺术风格。王思任《昌谷诗解序》云：“贺既吐空一世，世亦以贺为蛇魅牛妖……人命至促，好景尽虚，故以其哀激之思，变为晦涩之调，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幽冷谿刻。”比较恰切地评述了李贺其人其诗。

关于本诗的寓意，王琦注云：“此诗必是当时有宠幸宫嫔亡没，帝思念而悲之。长吉将赋其事，而借汉武帝之李夫人以为题也。”姚文燮《昌谷集注》更指实此诗咏写唐德宗淑妃王氏之事，是认为王氏久病，不足为后。联系李贺其他诗作，可知李贺偏爱咏写早夭美女这类题材，主要基于特有的审美追求，未必影射当朝史事。进一步说，此诗写的深秋景色，是否切合李夫人去世的时节，也很难坐实，恐怕也不过是诗人的刻意造境而已。有的研究者早已指出，本诗“很可能就是咏李夫人本事的，未必对当时宫帏秘事有所影射；退一步说，即便有所影射，也很难断定为谁人。”(周观武《评姚文燮的〈昌谷集注〉——兼及当前李贺研究中的一些问题》)

本诗两句一韵，一韵一转，一转一意，一意一进。五联诗，每联各成一个单元，摹写一种情事，而又拈连圆融，珠联璧合，在体式上也很有特色，是吸取汉魏乐府精华后自创的新体乐府诗。王琦注云：“《因话录》谓李贺能为新乐府，岂不信夫！”李贺诗，在题材上、手法上、用辞上、体式上，都有突出的特色，洵为一代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