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台沼空中立,天河之水夜飞入。
台前斗玉作蛟龙,绿粉扫天愁露湿。
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
朝朝暮暮愁海翻,长绳系日乐当年。
芙蓉凝红得秋色,兰脸别春啼脉脉。
芦州客雁报春来,寥落野湟秋漫白。
此诗抒吊古之幽情,发古今之感慨,乃是有感之作,而非徒作文字游戏。
梁台,即梁王台。汉景帝同母弟刘武,封王地于梁(今河南开封),史称梁孝王。梁孝王荒淫纵乐,大治宫室苑囿,造曜华宫,筑兔园、平台,凿池开渠,宫观相连数十里,如百灵山、落猿岩、栖龙岫、雁池、鹤州、鸟渚等,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杂处其间。梁孝王日日与宫人、宾客游弋其中,享受人世间罕有的奢华。梁王台即其中建筑之一。筑土为高台,台上建筑亭阁,以供观赏饮酒之乐。极尽人间的享乐,挥霍无尽,耗尽百姓的财力,葬送无数人民的血汗之躯。然而梁孝王也终于被历史所埋葬,空留梁苑遗迹,供后人凭吊抒怀。晋诗人阮籍曾“驾言发魏都”,感慨“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高适携手同游梁园,亦有佳篇。青年诗人李贺自不示弱。其南行北归时,过此而抒发感慨,遂有《梁台古意》一诗。表面上写古事,发古意,实为借古喻今,此同卢照邻写 《长安古意》 同一动机。就其构思与布局、手法,恐既受卢诗影响,亦受李白古风之影响。
这是一首古诗,全诗十二句,每四句为一段,表述一层意思。层层诗意相钩连,结构自然绵密,逐层转深,开掘题旨,写出古意。讽谕鉴戒之意,深寓其中,尽得风骨之遗韵。
诗的开端四句,直接入题,描绘想象之中梁王台榭水治建构,奇耸豪奢,衬以扫天之竹林,给人以幽寂之感。“梁王台沼空中立”,梁王建筑高台,开凿水沼,其工程浩大,耗费民财民力,蕴寓在“空中立”的描写之中。“空中立”,是从仰望的角度去写,观其台高耸入云,犹如耸立高空之中。“空中立”是句法倒装,实为“立空中”,这样写是强调高,写出惊奇赞叹之情意。如此之高台,登临台上,四野景物,尽收眼底,胸襟为之开阔。王侯权贵可一饱眼福,而无数百姓却倾竭财力和血汗。接着诗人因其台高,而幻想其池沼之水,也非人间沟渎小水汇进,而是夜间天河之水飞流而下,涌入池沼之中。天河即空中的银河星系,本无水可言。不过诗人是用神话里的天河,故而写夜间出现,且有水注下。这就赋予梁台一种神秘意味。这两句是用夸张幻想之笔,写古梁台的位置与地势,伟奇之观。下两句“台前斗玉作蛟龙,绿粉扫天愁湿露”,状写台阁的豪华,竹林环绕。台前栏楣镶榫斗筍处,镶嵌着玉雕的蛟龙。玉为贵重之物,又雕成蛟龙形,显其富贵之极,穷奢豪华,位逼天子。因为天子宫室苑囿,以雕龙作象征。梁孝王虽为天子之弟,封爵为王,但为君王之臣,实不应以龙形为饰。梁孝王建修竹园,故诗人写修竹插天,竹叶绿粉崭新,唯愁点点滴滴的湿露。竹叶随风摇动,诗人写它扫天,状其高。这句诗是拟人化的笔法,赋与修竹以人的情性。又恐是暗用舜二妃哭舜死而泪滴斑竹的典故,有悼亡梁台主人今已不在意,故遇露滴而愁。下两句写台之豪华与高竹衬托,以显文人的雅趣。总之前四句以状写梁王台为中心,以池沼、修竹作陪衬,在于暗示梁王位极人臣,豪富无比,骄奢无尽,为中间四句提供了铺垫。
中间四句为全诗第二个层次,从写物进而写人。撞钟奏乐,饮酒行乐,乐之不尽,又行射天式之戏,以赌输赢,更发豪饮之性。古之权贵世家用饭之时,钟乐合鸣。古殷帝武乙宋王偃荒淫无道,以皮革囊中盛血,悬于高处,仰面射之,借以行酒取乐。这是借用其典故状行酒取乐,暗寓其讽谕梁孝王之意。诗人的爱憎倾向,就在此典故的运用之中,使人不易觉察。下句亦同此写法,诗人不直写参与饮宴之人肖象狂态,而别出心裁,写衣著,金光闪闪紧皱的虎裘又喷射出鲜红的血色斑纹。“金虎”,前人注说出于张衡 《东京赋》:“‘周姬之末,政用多僻,始于宫邻,卒于金虎。’……金虎比喻小人在位,比周相进,与君为邻,贪求之德坚若金,谗谤之言恶苔虎。”李贺用写虎裘,表明服饰贵重,地位身份极高,暗示这些与饮者,皆为比周朋党的小人,梁孝王勾结这样一批人,可见梁孝王之荒淫骄横。“血斑”,即红色的斑纹。一个“喷”字,把血色写活了,与 “蹙”字相照应,写出人物行动,虎裘叠皱,更见血斑之色,仿佛如鲜血喷射,色彩强烈,金与血,耀人眼目。上两句写他们饮酒狂态毕露,不过是由描写射天与虎裘,暗示出来的。骄王之势尽绘于十四字之中,言少意多。下两句写这些饮宴者的疯狂的心理活动。“朝朝暮暮愁海翻,长绳系日乐当年”。海,本不可翻转,他们偏作大海倒翻之愁思;日,本不可系,他们却幻想用长绳系住日,使其不行。总之他们愁的是宇宙的毁灭,人的短命,而作长生的幻想,不死的欢乐。这些皆为不可能的幻想,正表现出他们狂欢极乐,已到了疯狂程度,心理活动已违反常态,暗示其乐极生悲,死亡命运难以逃脱。总之这四句写他们饮酒情态与服著、心理活动,人物形象、精神状态都活脱地剖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长绳系日”是化用傅玄诗:“安得长绳系白日”。诗人作“乐当年”,言其不能永久,更不能长生。“当年”一词本指年内,此指梁孝王得势的年代,预示其不会长久,讽意已具在。海不会倒翻,日也不停行,他们的狂欢定会有尽时。这正与他们海不翻、乐无尽的狂想相反,正与他们长绳系日可以乐当年的狂想相反。诗意似尽,而情未尽,逗出结尾四句,以深化古意题旨。
结尾四句,“芙蓉凝红得秋色,兰脸别春啼脉脉。芦州客雁报春来,寥落野湟秋漫白。”秋天的芙蓉花,凝红深艳,带有秋天的特征。转眼间晚春的兰花,又含情脉脉向春天啼别。忽而北雁又飞回芦苇州边,报告了春天又来了。不过展望原野,只有寂寞荒凉的野水涣漫无际,泛着白光。“兰脸”指兰花,“啼脉脉”是拟人化手法,是诗人之情移于兰花,是人之伤春、时光流速。客雁,指北雁逢秋南飞,遇春而北归,在梁台芦州暂住而已,故称客雁。以雁喻人,人亦是历史长河的过客,匆匆即逝。“野湟”,即野水。“寥落”、“漫白”,谓秋天又来了。总之这四句写春秋代序,四时更迭,皆在转瞬之间。前两句写秋去春来,后两句春去秋来,历史就是如此接续地前进。言外之意昔日梁台狂饮与幻想皆不在了,有的只是花草、客雁、野湟,引人深思。悲凉之情,讽诫之意,尽在不言之中
这是一首七言古诗,不仅结构绵密,构思精致,而且在艳丽而雕饰的词藻中,深含讽意,点明古意。又是欲抑先扬,前两层把诗情诗意推至极处,结尾一层反跌一笔,形成了正反相对照,推出古意,增强了诗的感染力。
这首古诗又富于浪漫奇想,以拟人化的笔法,写台、写人、写景,奇瑰特出,形象生动。皆为意念的事与物,凭幻想与想象,塑造为豪华形象,活的人物形象,动人的景物,构成一幅狂士权贵的行乐图。结尾四句实为形象的评论。借古意抒今情,把人带入沉思的诗境中,进行哲理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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