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在漫长的中国诗歌史上,恐怕再也没有比李贺更具奇特创作个性的诗人了。“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 (旧唐书·李贺传》) 笔涉人间鬼界,神游碧落黄泉,以艳丽幽冷、雄奇诡谲的语言,化平庸为奇异,幻奇境为常景,短短的一生中创造了许多富于浪漫色彩的艺术形象。《梦天》 便是诗人梦游月宫,俯视人间的奇思妙想。
诗人开篇入月:“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兔”和“蟾”都是指月亮,古代传说“月中有兔与蟾蜍”(《五经通义》)。《太平御览》 卷九○九引 《典略》:“兔者,明月之精。”又卷九四九引张衡《灵宪》:“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遂托身于月,是蟾蜍。”“泣天色”,是说月色幽冷,有如兔和蟾在哭泣似的。这一句,概括了月宫的凄苦,兔是“老兔”;蟾是“寒蟾”,它们对天怅望,悲楚寂寞,那月色云雾,仿佛就是它们的泪水。“云楼”,指层层舒卷的云片。“壁斜白”,月光斜照。月移光移,云层变化,就象一座座高耸的楼阁;月光从云缝中穿过,照在云团上,就象斜射在屋壁上一样。这是人间经验的改造。
月是圆的,皎洁如玉,故称“玉轮”。它被深夜的水气所环绕,运行起来犹如在水气上面辗过,以致将它发出的清光都打湿了。在这里,充满着桂花香气的月宫小路上,遇上了带有着鸾凤玉珮的仙女。“鸾珮”,指雕着鸾凤的玉珮,以此代指系着鸾珮的仙女。“桂香陌”,飘着桂花香气的小路。《太平御览》卷九五七引《淮南子》说:“月中有桂树”。同书卷四引《虞喜安天论》说:“俗传月中仙人桂树,今视其初生,见仙人之足,渐已成形,桂树后生焉。”到了唐代,又有吴刚伐桂之说。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载:“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所以初唐诗人宋之问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灵隐寺》)之句。李贺也在 《李凭箜篌引》 中说:“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看来,月宫中也是颇不平等,一边是“老兔寒蟾”暗自垂泪;一边是飘着桂花香气的小路上走着悠闲的仙女。仙女所在,必是尽善尽美的仙境,诗人的另一首 《天上谣》 对此有过生动的描述,可同此诗对读: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妥香垂珮璎。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这里桂树花枝招展,香气袭人,仙女们采摘桂花,装进香囊。晨光熹微中,秦妃弄玉卷起窗帘,窗前的梧桐树上立着一只小巧的青凤。仙人王子晋吹着细长的笙管,驱使神龙翻耕烟云,播种瑶草……仙界的生活环境是多么优美。
诗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他一生短暂,但却孤愤抑郁。时代如江河日下,生活倍觉苍凉,加之以父讳不得举进士,为时辈所排挤,终成坎壈。诗歌创作上则多带有幽冷与凄惋的色彩,喜欢描写幻想中的神仙世界,表现他的苦闷和追求。《梦天》 中对仙界的描写就表现了不满社会现实而又无可奈何,转而厌弃现实,逃避现实的心情。而泣啼的“老兔寒蟾”,无形中又为理想的世界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就是诗人复杂而矛盾的意绪的流露。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诗人俯瞰天下,一览人世间无穷的变化。王琦注:“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俱在海中,今视其下,有时变为黄尘,有时变为清水。千年之间时复更换,而自天上观之,则犹走马之速也。”(《李长吉歌诗汇解》 卷一)葛洪 《神仙传》 卷二记载:“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浅,浅于往者会时略半耳,岂将复为陵陆乎?’”这两句化用此二典,说明人间变化很快。宇宙间的一切都是诗人的领地,“观古今之须臾,抚四海于一瞬”(陆机《文赋》),空间和时间都是运动着的物质的存在形式,沉默、永恒而神秘。但在想象奇丽的诗人笔下,时间和空间都又变得被动而渺小。“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齐州”,中州,指中国。“九点烟”,古代中国分为九州。九州说法不一,最早的《尚书·禹贡》载九州为: 冀、豫、雍、扬、兖、徐、梁、青、荆。“一泓”,即一汪。诗人从天上看来,苍茫大地上的九州就象九点烟尘,而九州之外的四海,也不过是泻在杯中的一泓海水而已。这两句诗,想象瑰奇,气魄超凡,深为后人激赏。金代元好问在其《范宽秦川图》诗中说:“西山盘盘天与连,九点尽得齐川烟。”明末朝鲜女诗人许景樊,在其《湘弦曲》 中写道:“蕉花泣露湘江曲,九点秋烟天外绿。”近代诗人黄遵宪在 《哀旅顺》 中也说:“海水一泓烟九点,壮哉此地实天险。”都是化用李贺诗意。后来,李贺这句诗还被化为成语“齐烟九点”而收进辞书中。
《梦天》 所反映的宇宙变化意识,是有着朴素的辩证法的积极因素的。在诗人的意识中,时间是短促的,空间是渺小的。对此人事沧桑,他充满了深沉的感慨。这种感慨通过“梦天”的形式表现,会更自由。按照现代科学的解释,所谓梦,只不过是在睡眠之中部分脑机能活动的精神现象。弗洛伊德在 《梦的解释》 一书中对此有过精确的分析:
梦,并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昏睡,而只有少部分乍睡少醒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它是由高度错综复杂的智慧活动所产生的。
这种 “愿望的达成”实际上就是人们常说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实的压抑,使他向往天上的安逸,人生的短暂,使他想到了时间的飞速。这或许是浪漫主义的构想,或许真有过这样的梦境。但都是立足于现实,表现了冷眼看待世界的态度。他在 《浩歌》 中也说道: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惊世骇俗的英气之中寄寓着人生几何的感慨。整个宇宙都在变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不变的。生灭变化,是人间固有的规律,神仙也是违背不了的。钱钟书先生在 《谈艺录》 中说:
《梦天》则曰:“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皆深有感于日月逾迈,沧桑改换,而人事之代谢不与焉。他人或以吊古兴怀,遂尔及时行乐,长吉独纯从天运著眼,亦其出世法、远人情之一端也。所谓“世短意常多”,“人生无百岁,常怀千岁忧”者非耶。
评论中肯,可谓李贺的千年知己。
李贺的诗歌极富想象性和虚幻性,善于运用怪诞、华美的语言创造出异想天开,常人难以想到的形象。“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李凭箜篌引》)“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羲和敲曰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秦王饮酒》)“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表现了极大的想象性和创造性。《梦天》 中的形象也是如此。泣天的老兔寒蟾,舒卷的半开云楼,轧露的潮湿玉轮,飘着桂香的月宫小路,构思奇妙,想象新颖。别林斯基在 《论柯尔卓夫的生活和作品》 中说:
天才的最基本的特征之一是独创性或独立性,其次是它所具有的思想与理想的普遍性和深度,最后是这思想与理想对当代历史的影响。天才永远以其创作开拓新的、未之前闻或无人逆料到的现实世界。
李贺具备了某些天才的基本特征:“独创性或独立性。”“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这种开拓人们心胸的艺术形象,在我国古典诗歌中是不多见的,充满着积极的浪漫主义精神,给人以一种雄齐、超妙的美感。李白的诗歌豪放、飘逸,他的 《庐山谣》 写道: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同是壮阔之境,但相比之下,李贺的描写则更为新奇。而与白居易的“江水细如绳,湓城小于掌”(《登香炉峰顶》)相比,又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另外,这首诗意象之间跳跃性很大。它没有一个固定的观察点和被观察点,时间和空间多层次、大跨度迷离颠倒地迭次变化,按着意识活动的特点形成了时间和空间上的多层次结构。忽而天色,忽而云层;有时地上,有时月中;一会仰望,一会俯瞰,扑朔迷离,极尽变化,但总不离开经验的改造和重新组合,离不开意绪的流动过程。这种跌宕跳跃的构思,袒露了诗人那苦闷的求索和不平静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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