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珠小娘下青廓,洛苑香风飞绰绰。
寒鬓斜钗玉燕光,高楼唱月敲悬珰。
兰风桂露洒幽翠,红弦袅云咽深思。
花袍白马不归来,浓蛾迭柳香唇醉。
金鹅屏风蜀山梦,鸾裾凤带行烟重。
八窗笼晃脸差移,日丝繁散曛罗洞。
市南曲陌无秋凉,楚腰卫鬓四时芳。
玉喉窱窱排空光,牵云曳雪留陆郎。
“洛姝”意为 “洛阳美女”,“真珠”是这位美女的芳名。清初姚文燮曾对这首诗有如下一段疏解性的文字:“芳姿艳质,步步生香。寒鬓玉钗,高楼唱月。此亦何异兰风桂露之幽翠,而第以供深思之哽咽乎?只因花袍白马,久不归来,以致浓蛾香唇,乞作蜀山之梦。……因念市南曲陌,楚腰卫鬓,四时欢笑,每调歌喉而留陆郎,何已之不如也!贺盖托言以明所遇之不偶耳。”(《昌谷集注》卷一) 这“托言以明所遇之不偶”一句,对我们理解此诗的主旨颇有启示。
全诗十六句,按诗意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前十二句为第一部分,后四句为第二部分。在第一部分中,每两句又为一个层次,逐层推进,较为详尽地描写了女主人公真珠一夜间的活动及其复杂微妙的心情。
“真珠小娘下青廓,洛苑香风飞绰绰。” “青廓”犹言 “青天”。“洛苑”当是洛阳城中的一座苑囿。“绰绰”,舒缓之意。这两句开门见山,写真珠身带袅袅飘动的香风来到洛苑,有如仙姬神女自天而降。着一 “下” 字,又着一“飞” 字,真珠飘然而至之状宛如亲睹,用字极为传神。
“寒鬓斜钗玉燕光,高楼唱月敲悬珰。” “玉燕”指玉钗,用《述异记》所载神女遗汉武帝玉钗,传至昭帝时宫人共谋欲碎之,玉钗化为白燕升天事。“悬珰”,悬挂着的玉珰。这两句写真珠鬓间斜簪一支晶莹闪光的玉钗,登上高楼,击悬珰以为节,对月歌唱。
“兰风桂露洒幽翠,红弦袅云咽深思。” “红弦” 代指筝声,盖唐时筝弦为红色,有张祜《筝》诗“夜风生碧柱,春水咽红弦”可证。这两句写夜渐深沉,露冷风清,真珠犹自抚筝而弹,筝声掩抑低徊,有如哽咽之声,寄托着她幽怨的情思。
真珠的筝声何以如此哀怨?第七句作了解答:“花袍白马不归来。”原来是她心上的人儿迟迟未归,故将满怀愁绪寄托在怨声之中。“花袍白马”,寥寥四字,活画出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第八句“浓蛾迭柳香唇醉”,言其蛾眉紧锁,有如柳叶之迭而不舒;香唇紧闭,有如醉酒之缄默不语。这句刻画了真珠若有所思的忧郁神态。
“金鹅屏风蜀山梦,鸾裾凤带行烟重。”“金鹅屏风” 谓屏风之上绣有金鹅。“蜀山梦”,用宋玉《神女赋》楚襄王梦巫山神女事。“鸾裾凤带”,极言真珠妆饰之华丽。这两句,上句意谓:“花袍白马”终于不归,真珠不得已倚屏风假寐,期望能如巫山神女一般,与自己的心上人在梦中相会。下句意谓: 由于真珠身着鸾裾凤带,梦魂殢重难行,不能如巫山神女一般行云行雨,故终未如愿。不过这句乃是形象化的说法,其实是真珠由于忧心忡忡,终夜不能成眠,因而她所期待的梦境根本无从出现。
“八骢笼晃脸差移,日丝繁散曛罗洞。”“八骢”,王琦以为当作“八窗”,且举鲍照诗“四户八绮窗”为证(见《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其说近是。“罗洞”,指窗纱上的小孔。这两句大意为: 真珠于朦胧之中,恍惚觉得有亮光在眼前晃动,转过脸一看,只见日光透过窗纱,丝丝缕缕射进屋中,原来天已大亮了。
以上为第一部分。这十二句以真珠为主人公,以时间的推移为线索,场景则似在洛苑的一座高楼之上。这十二句也许会给读者带来迷惑不解:如此一位多才多艺的美人,何以遭到她心上人的冷遇?她的那位 “花袍白马”彻夜不归,又究竟去了何处呢?看来还得从第二部分的四句中去寻找答案。
“市南曲陌无秋凉,楚腰卫鬓四时芳。” “曲陌”,曲折的小巷,此指妓女所居之地。“秋凉”,指秋天萧条冷落的景象。“楚腰” 用楚灵王好细腰美人事,“卫鬓”用卫子夫因发多而美深得汉武帝宠幸被立为皇后事,比处皆借指 “曲陌” 中妓女的妖容冶态。这两句意为: 洛阳城南曲折的巷陌是妓女的聚居之地,那里一年到头热闹非常,浓妆艳抹的妓女多得如同四季盛开的鲜花。
“玉喉” 排空光,牵云曳雪留陆郎。” “(tiao) ”,言歌声宛转之妙。“排空光”,犹响遏行云之意。“牵云曳雪”,谓妓女拉扯着客人的衣衫殷勤挽留。“陆郎”语出乐府 《明下童曲》“陆郎乘班骓”,原指陈后主的狎客陆瑜,在此处可以理解为泛指那些时常光顾“曲陌” 的纨绔子弟,或者理解为特指真珠的那位“花袍白马”亦无不可。这两句说: 妓女们轻舒歌喉,歌声美妙,嘹亮入云,她们娇态毕露,拉扯着那班荡子的衣衫,殷勤地挽留他们。
以上四句,场景转换到了 “市南曲陌”,主人公也换成了 “楚腰卫鬓”。这四句暗示出那位“花袍白马” 的行踪,而真珠失宠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这首诗文字较为艰涩,寓意也较深曲,其主旨何在,颇费索解。当然,此诗有可能是一首纪实之作,诗人据所见或所闻,直书其事,以表达对真珠不幸遭遇之同情。但我以为,如果联系李贺坎坷蹇塞的身世及其创作继承了 《楚骚》“美人香草”的比兴传统等因素来考虑,则更有可能是一首寄托了个人身世之感的作品。诗人通过娼妓妖媚惑人、名姝反遭冷落这一鲜明的对比,揭露了兰蕙摧折、萧艾方滋的社会现实,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有志难酬的牢骚愤懑之情。姚文燮注《昌谷集》,以史证诗,虽多穿凿附会,但他指出此诗“托言以明所遇之不偶”,可谓先得我心,故我以为其言“对我们理解此诗的主旨颇有启示”。
这首诗的艺术特色,有两点较为显著:
第一,结构奇突,通过反跌的手法,有力地强化了主题。
这首诗的结构很不匀称,前一部分为十二句,后一部分只有四句。前十二句诗人用浓墨重笔,从才艺出众、气质雍容、姿色美艳、妆饰华贵、感情深沉专一等各个侧面,精心地刻画出一个动人的美女形象。但后四句陡然逆转,却又把这一形象的价值轻轻地一笔勾销了。而且前十二句越是把真珠描绘得可爱可贵,其结果却是她越被反跌得可叹可悲。这种奇突的结构形式,更加深刻地突出了真珠这一人物的悲剧命运,有力地强化了全诗的主题。
第二,大量使用华丽的词藻,构成斑烂多采的艺术境界。
李贺遣词,力求华贵艳丽。在此诗中,风是 “香风”,弦是 “红弦”,唇是“香唇”,喉是“玉喉”,洞是“罗洞”。诗中又点缀了许多富于美感的事物,号“兰风桂露”、“花袍白马”、“浓蛾迭柳”、“金鹅屏风”、“鸾裾凤带”、“楚腰卫鬓”等等。故而诗中镂金错玉,一片珠光宝气,构成了一种斑烂多采的艺术境界。这种境界与女主人公真珠的身份十分相称,为更好地烘托气氛、刻画人物,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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