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
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
清代诗论家陈本礼说这首诗是“咏遭安史乱之贵公子也”(《协律钩元》)即认为诗歌是通过对乌啼夜阑情景的渲染,表现出在安史之乱中贵公子“竄伏荆棘”,号寒心灰的遭遇。而方扶南则认为,此诗“当大有脱文。此但一起,不然,于公子夜阑之旨安在?既为此曲,必形容贵公子买醉征歌、狎邪纵意乃与题标。若止此则一秋声中之欧阳、赤壁下之苏矣,公子有是乎?”(《李长吉诗集批注》)此外,姚文燮、黎简等人也都有各不相同的诠释。
我们知道,李贺诗歌的最大特点,就是善于抓住记忆或印象中的一些片断,并通过丰富的想象与补充,将这些破碎的片断加以连缀缝合,从而构成腾挪多姿、耀人眼目、百家锦衲般的诗歌意境。这首小诗也同样反映了这一突出的艺术特征。
从题目上看,“贵公子夜阑曲”,按照通常的写法,势必要突出形容贵公子“买醉征歌”之状与“狎邪纵意”之态,但诗人却“离去笔墨畦径”(杜牧语),不是写事件的高潮,而是写继高潮之后的余波。在这个余波之中,反映的是寂冷的境界、空虚的心灵以及彷徨落寞的内心状态。
贵公子应是描写的中心,但诗人却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来展示他的内心世界。“袅袅沉水烟”,是写室内的气氛。“沉水”,即沉香,因沉香入水能沉,故曰“沉水”。沉香是名贵的香料,用“沉水烟”足已表现这位贵公子的豪奢,然而冠以“袅袅”二字,却带有一层虚无缥缈、过眼云烟的暗示。“乌啼夜阑景”,由乌啼之声而转视户外,方知已是夜尽之时。“乌啼”的意象绝不仅仅是一种声响,它含有令人惊心的悲愁之意,张继 《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即是如此。放眼户外的夜阑之景如何呢?“曲沼芙蓉波”,所见仍是美蓉覆盖下的带有冷艳色调的曲沼波粼。这里的“曲沼”,似应指长安的曲江。裴迪《春日与王右丞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中已有“史蓉曲沼春满流”的诗句,曲江本来是天然的池沼,汉武帝造宜春苑,以池水曲折,故名曲江。隋初迁筑长安,改曲江为芙蓉池。唐复名曲江。安史乱后,长安破败萧条,然士大夫岁时游赏曲江仍不废。李贺称“曲沼芙蓉”,大有物是人非,然世人却不知思痛的慨叹。最后一句才转写到这位贵公子“腰围白玉冷”,这是以物代人的手法,通过玉带的冷,表现贵公子内心的冷。全诗也就在这缥缈、寂寞、冷艳的气氛与色调中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笔墨虽止而意犹末尽,这也难怪方扶南怀疑此诗“大有脱文”了。
因而,从诗歌所揭示的主题来看,诗人并不重在揭露贵公子如何“买醉征歌、狎邪纵意”,而重在揭示贵公子在“买醉征歌,狎邪纵意”之后的空虚、冷寂与徬徨的内心世界。如果我们联系李贺所处的时代来看,即继安史乱后的贞元、元和时代来看,历史的阴影与现实的黑暗笼罩着一切,昔日的强盛繁华一去不返,在人们心中所留下的,就只有苦闷、彷徨与悲愁。因此,与其说这首诗揭示了这位贵公子的苦闷、彷徨与悲愁,倒不如说它展示了诗人自己的内心世界,也更不如说是揭示了中唐时代普遍的社会心理状态。这就是这首诗所揭示的主题的意义。
李贺大部分诗歌所给人的最深刻的印象,一是色彩的斑斓,二是密集的意象。这首诗虽也采用了斑斓的色彩,但意象的组合却十分疏朗。每句也就只有一个突出的意象: 沉水之烟、乌之啼鸣、芙蓉之波和腰围之白玉。这些似乎是随意拈来的一组意象,在“夜阑景”的总背景下,在“冷”的总色调下,构成了一幅和谐的图景,一个深邃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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