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中唐以后,帝王大都耽于荒淫逸乐,诗人于是写了这两首咏史诗,借北齐后主高纬宠幸冯淑妃而导致亡国的史实进行讽谏。
第一首前两句议论。“一笑” 句暗用周幽王宠褒姒而亡国的典故。据《史记·周本记》,幽王宠爱妃子褒姒,为了博得褒姒一笑,下令将只有敌人来犯时才燃烧的烽火点燃。诸侯纷纷带兵赶来,但扑了个空,于是褒姒大笑起来,幽王也非常得意。此后,幽王为褒姒数举烽火,但诸侯们再也不上当了。幽王重用 “善谀好利” 的虢石父为卿,国人皆怨。又废申后及其所生太子宜臼,另立褒姒所生之子伯服为太子,激起了申后之父申侯的不满。申侯于是联合了犬戎的军队进攻国都丰镐 (今陕西长安西北),幽琏忙举起烽火,但诸候们都没有前起。幽王带着褒姒仓惶出逃,走到骊山下,被犬戎军所杀,西周王朝就这样灭亡了。“相倾”,谓使国家倾覆。“荆棘”,丛生有刺的灌木,为亡国的象征用语。春秋吴国的伍子胥推想吴亡后京城和宫禁的荒凉惨景,曾流着眼泪说: “城郭丘墟,殿生荆棘。”(《吴越春秋·夫差内传五》)西晋的索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也曾指着洛阳宫门的铜驼叹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晋书·索靖传》)两句意思是说: 帝王一耽于淫乐,便有亡国的危险,不要等到真亡国了再来悲伤。言外之意,应当知微见著,防微杜渐,充分吸取历史的教训。两句不是专就北齐而言,但通过对带有普遍意义的历史教训的总结和警示,为下文吟咏北齐史事作了很好铺垫。
后两句由一般转入个别,具体刻画高纬荒淫误国情景。“小怜”,冯淑妃名。据 《北史·齐后主冯淑妃传》,淑妃原为高纬穆后的从婢,穆后宠衰,以五月五日进之,号曰 “续命”。聪慧狡黠,能弹琵琶(这点颇投高纬所好,据 《北齐书·后主纪》,高纬喜欢怀抱琵琶弹唱 “无愁曲”,人称“无愁天子”),工歌舞。高纬惑之,竟至“愿得生死一处”。“玉体横陈夜”,谓淑妃进御之夕。“已报周师入晋阳”,谓北齐旋即亡国。“晋阳”,北齐军事重镇,在今山西太原市。武平七年(576) 十二月,北周武帝攻破晋阳,向齐都邺城(在今河北临漳西南) 进军。第二年正月,高纬出逃,途中与淑妃等同被俘虏,北齐遂亡。两句照应“一笑相倾国便亡”,说明淑妃进御之夕,齐之亡征却已定。一句言因,一句言果,荒淫失政与国破家亡之间的必然联系昭然若揭,发人深省。
高纬与淑妃除闺房纵欲之外,外出畋猎也是他们寻欢作乐的重要方式,因此第二首又变换一个角度,来说明荒淫误国的道理。“巧笑”谓淑妃妩媚的笑,语出 《诗·卫风·硕人》: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里的 “巧笑”,有如 《文选》 宋玉 《登徒子好色赋》 所说的足可 “惑阳城,迷下蔡”的“嫣然一笑”。“万机”,指帝王日常所当料理的纷繁政务,实即帝王应对国家承担的政治责任。“巧笑”与“万机”,孰轻孰重,本是一件妇孺皆知、一目了然的事,这里却说“堪敌”,却说“知”,寓含着强烈的讽刺之意。“一笑相倾国便亡”,“巧笑” 岂只是“堪敌万机”,简直是“胜过万机” 了!“一笑” 句正话正说,是热骂;这句正话反说,是冷讽: 相映成趣,各极其妙。
“倾城”句再将讽意楔进一层。“倾城”,美女的代称,指淑妃。女子身著戎装本来不一定是坏事,古代许多巾帼英豪身著戎装,临阵杀敌,英姿飒爽,压过须眉,不是人所共称么?问题在于淑妃戎装出猎,只是逢场作戏,只是忸怩作态,只是为了寻求刺激,就像高纬故意在皇家园林中建起一座贫穷村舍,自己穿着破衣服在其中装乞丐一样。这里说淑妃身著戎装时“最” 好看,表面是欣赏,是赞美,实际是挖苦,是鞭笞,其用意在后两句和盘托出,一看便知。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北史·齐后主冯淑妃传》:“周师之取平阳,帝猎于三堆。晋州亟告急,帝将还,淑妃请更杀一围,帝从其言。……及帝至晋州,城已欲没矣。”虽身著戎装但却把强大的敌国忘记在九霄云外,对火烧眉毛的战争竟不屑一顾、毫无防备;自己都快成为敌军的猎获物了,却还要在那里再猎一围: 真是追欢逐乐到了不仅不要国家,甚至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的地步。两句模拟淑妃口吻,以一 “休”一“请” 相呼应,将昏君宠妃的昏昧堕落、麻木不仁刻画得入木三分,为全诗作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总结。
这两首诗在写作上有下列特色:
一是不枯燥地讲道理,发议论,而是借助具体的事实和形象来说话。除第一首前两句属直接议论外,其余大抵只是铺陈事实,描述形象,而将思想、感情、观点、议论寓于事实和形象之中。即使是第一首前两句,也并不脱离具体形象,如以“一笑相倾” 来说明荒淫误国,以“荆棘”来隐示国破家亡。两句连用了三个典故,俱浑融于整体形象之中而不着痕迹。全诗是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完美结合的产物,既内涵深刻,又形象鲜明,不乏启迪人心、感发人心的艺术魅力。
二是精于剪裁,构思谨严。要想用两首短诗来总结北齐亡国的历史教训,并达到借古鉴今的目的,不对素材进行严格的剪裁、提炼和加工是不可想象的。北齐亡国的历史原因和历史教训是多方面的,诗人只抓住高纬荒淫失政这一点来加以表现,又只抓住高纬同冯淑妃的纵乐来表现其荒淫失政,同冯淑妃的纵乐又只写 “玉体横陈” 和“更猎一围”两件事,可谓极有眼力。为了强调荒淫失政与国破家亡之间的必然联系,诗人即利用了史实但又不拘囿于史实,作了一些必要的加工。一是缩小时间距离,如淑妃进御之夕与周师攻陷晋阳相隔尚有时日,诗人却以“已报”二字将两件事紧紧地联结在一起,增强了说服力。二是缩小空间距离,如据 《北史·齐后主冯淑妃传》,淑妃“请更杀一周” 的事发生在晋州平阳 (今山西临汾),不是在晋阳,且两地之间相职数百里,诗人却有意以 “晋阳”取代“晋州”,以 “已陷”取代“城已欲没”,说明“晋阳寻即陷矣,无可回顾,其犹能更请一围乎”(冯浩 《玉谿生诗详注》)之意,也收到了不同寻常的效果。诗中以“一笑”、“便亡”、“已报”、“已陷”、“更请” 等词语上下钩连,不仅使原因和结果之间的关系一目了然,而且使诗篇意脉贯串、 结构浑然,给人以精粹严整、无一字可移易的感觉。
三是运用强烈的对比手法来加强艺术效果。“玉体横陈” 是一幅极艳极亵的春宫图,却与 “已报周师入晋阳”的危急场景组合在一起;“晋阳已陷”令人焦灼万分,淑妃却还在那里 “更请君王猎一围”。两组画面,彼此之间是那样的不协调,甚至存在着尖锐的矛盾,但诗篇正是通过极不协调甚至存在着尖锐矛盾的画面的组接,产生出令人触目惊心的效果,从而有力地揭露了当权者荒淫误国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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