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
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
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
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
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
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
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
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
黑格尔曾说 “真正的创造就是艺术想象的活动”,而这种精神活动能令诗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翱翔,捕捉富于美感的意象,进而编织成诗的花环,创造出具有艺术魅力的诗的形象。这首五古《圣女祠》 就是李商隐在名山胜景的触发之下,逗引出奇思遐想,凭借绚丽瑰妍的神话与典实,寄寓个人的命途乖舛的怅恨之情。全诗可分为三个层意来理顺作者运思的脉络。
诗的开篇从作者在羁旅途中的所见所为起笔,“杳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一上来,好似展现出正在行进事体的特写镜头,给人以新奇、鲜明之感。句中 “仙迹” 指圣女祠,它座落在陕西陈仓和大散关之间崇山峻岭的悬崖上。《水经注·漾水》言:“故道水合广香川水,又西南入秦冈……山高入云,悬崖之侧,列壁之上,有神像若图,指状妇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圣女神。”文宗开成二年(837) 十一月,李商隐的府主、恩师令狐楚死于兴元镇所。十二月,诗人送令狐楚丧车回京,路经此地。时近黄昏,放眼望去,烟雾弥漫,暮色苍茫,隐约可见圣女祠堂伫立在起伏的山峦列嶂上。它的露面吸引着诗人,勾动着他的心弦,使之在其周围低回盘桓,浮想联翩。“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此二句是由圣女神生发来的。诗人觉得眼前这位从天下凡的圣女不会久留人间,况且她脚下的路正是去往帝乡的通道。“碧落” 是道家对天的叫法,语出 《度人经》注:“始青天乃东方第一天,有碧霞遍满,是云碧落。”后人则以“碧落”称天。“皇都”本指京城,自屈原于 《离骚》中描写主人公飞行空际,周游天国,上叩帝阍,下求佚女以通天帝,用虚幻神境反映现实开始,受其影响,古典诗词常将天与朝廷互喻相比。李商隐师承前贤,采用比托宣泄隐曲。诗句意含双关,托问圣女归天的时间,实忧自己入得朝官没有期限。“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则进一步流露了诗人渴望用世的心情。在令狐楚死前不久,李商隐因其子令狐綯的极力奖誉,幸得进士及第。他奋斗日久,力争科举入仕的志愿已经有了成为现实的希望。“更谁开捷径,速拟上青云”(《商於新开路》),他满怀激情地等待着。不料,热心栽培他的尊长、当时享有盛誉的宿儒重臣令狐楚谢世了。他失去了爱护他的知遇者,这在感情上、事业上对他的打击是相当沉重的。依照唐代人事制度,登进士第者“未即为官”,还需要经吏部考试合格方能 “释褐” 放官。其间如能得到有地位、负声望之人的荐导,是很起作用的。因此说,诗人期待圣女回归天宫,盼望青鸟带来好消息,并想求神问卜等一系列心理活动,是他对仕途前程担忧的一种委婉曲折的表现形式。“青雀” 即青鸟。《汉武故事》 说,七月七日武帝斋于承华殿,有青鸟忽从西方飞集殿前。东方朔曰:“此西王母欲来。”片刻,王母至,三青鸟夹侍王母旁。故世人把传递信息的使者称为“青鸟”。“紫姑”,能卜吉凶的女神。《显异录》载:“紫姑,莱阳人,姓何名媚,字丽卿。寿阳李景纳为妾,为大妇曹氏所嫉,正月十五夜,阴杀之于厕间。上帝悯之,命为厕神。”又 《荆楚岁时记》: “正月十五日,其夕迎紫姑以卜蚕桑,并占众事。”诗人选取这两个典故,意在暗叹自己的坎坷遭遇。本来,想要入朝做官,干一番“欲回天地”,治理国家的伟业。这正激励着诗人努力攀登,现在忽然变得十分遥远和渺茫了。面前的圣女虽比紫姑高卓,却不能向她卜问未来的消息,这怎不叫诗人更为失望和痛苦呢。以上是诗篇的第一层,叙述回长安归途,诗人路遇圣女神像时看到的景况,及由此撩起的万千思绪。随之,自然地过渡到对令狐楚的悼念。
“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清人冯浩认为这两句是诗人痛念府主的伤心语。“谓我望其入柄国钧,而今不可再遇,梦醒高唐,心断汉宫矣”(《玉溪生诗集笺注》)。稍事斟酌句中用典,冯浩所揭示的诗人隐衷就不难觉察。宋玉《高唐赋序》 说楚王曾梦与神女相会高唐,而神女自谓是巫山之女,“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诗人从路见圣女神像推及到楚王梦会巫山神女之事,弦外之音,吐露了对朝廷、君国的关心。“爱君忧国去未能”,这是进步的封建知识分子共同的特点。此联诗的上下句是相与映发的同义语,都出于对国家中兴大业的追求。《汉书·郊祀志》载:高祖于长安置祠,祀官女巫“皆以岁时祠宫中”。李商隐考中进士,应该说他向朝廷迈了一大步,而朝廷、国事在他心中的位置也越来越突出。如今府主已死,夙志成空,似大梦初醒,换上了另种心态。因之,一想到朝廷除了引起愁肠百结,积郁难抒之外,真是什么也触念不到了。然而诗人的种种心绪都是由圣女祠牵引出来的,没有一丝明说直吐的痕迹,作者包蕴密致的诗笔,在这首诗里体现得也比较充分。李商隐的同时之作 《自南山北归经分水岭》,亦是一篇因物起情,写哀叙悲的诗,其悼念令狐楚的辞情是很鲜明的。如“水急愁无地,山深故有云。那通极目望,又作断肠分。”诗人觉得府主骤然过世好象逝去的急流,满目愁云笼罩重山,一生仰望的长者从此永诀了,委实叫人感到无限悲伤、凄切。相对而言,《圣女祠》 即使写人们随灵柩送丧赶路的情景,也是非常含蓄的。“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此联出句是取《后汉书·费长房传》 里的故事,“长房辞归,翁(壶公)与一竹杖,曰:‘骑此任所之,则自至矣。’”诗人借费长房跨竹游行,以指令狐楚家属随员手执竹杖,送丧赶路。《礼记·问丧》 则有“故为父苴杖,苴杖,竹也”之说。关于对句里的“白榆”,其解释不尽一致,或认为是树木的一种,因丧车停放在下面,据 《淮南子· 说林》:“荫不祥之木” 的说法,所以称“荫白榆”。或指出 “白榆”是字面上取借《古乐府·陇西行》: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而实际上当为丧车旁人们手执的长柄障扇,其名曰“翠”。《礼记·檀弓》 疏:“翠,以木为筐,广三尺,高二尺四寸,方,两角高,衣以白布,画云气,柄长五尺。”后种诠释更能感受到送丧的气氛。总括言之,以上四句可视为诗的第二层。前联写令狐楚的死使李商隐孜孜追求的中兴志业受到挫折,他万分悲痛,感到绝望;后联写其亲眷、“从骑”等送丧、祭奠的一队行旅活动。诗语中叙事兼包心理刻画和场景描写,二者皆以形象之笔出之,幽姿远意,婉约情深,给读者留下了品味的余地。
从“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 两句始,诗篇进入了第三层描述,诗人把笔又收拢回来,与首层照应。“星娥”,织女星。“月姊”来自 《春秋感精符》: “人君父天、母地、兄日、姊月。”即作嫦娥讲。诗人寄物抒怀,写得隐约缠绵。就表面句意解诗,是说向天上织女、月亮发问,能否还来看望圣女,用皎洁的银辉装饰肃穆的神像。深究一层便晓,语句富有诗人内怀的殷忧。那就是尊长令狐楚不在人世了,还有谁会象他那样奖掖、荐拔自己呢?这里将星和月人格化了,使之变为有情之物,形成物我交融,连为一气的诗境。既可言情又可叙志,把理念、情态等抽象的东西转化为具体的形象,从而产生了持久的艺术效果。类此琢句技巧在下联诗里也有体现。“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其中“寡鹄”用 《列女传·鲁寡陶婴》“其歌曰:‘悲黄鹄之早寡兮,七年不双’”的文意。诗里可作丧偶的鸟,不必因袭旧说,释为寡妇。“羁”,古代女孩头顶的发形,见《礼记·内则》: “男角女羁。” “凰”,古人把传说中的百鸟之王,雄的叫“凤”,雌的叫“凰”。“羁凰”,应指独栖的雌鸟。诗人看来,自然界的鸟兽都难以忍受单栖独处的生存方式,不言而喻,具有灵性的神与人更是禁不住孤寂的折磨。不过,诗人这样的生活感受没有轻易说出,而是辗托于对寡鹄、羁凰凄孤幽怨情态的描写中。读者从苍冷空谷里回荡的黄鹄凄叫声,从残月下“拣尽寒枝不肯栖” 的雌凰孤飞影,就能体会到作者用笔的旨意: 荒寒山野中的圣女该是多么地孤独,失去府主、无所依归的一介书生总是有摆脱不了的茕独落寞之感!然而在煞尾二句里,诗人却别开新境,表示了不愿在寂寞中沉默消极,灰心丧气,而要在困厄中不懈争得美好事业。“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 《博物志·史补》 有一则奇闻,讲汉武帝和西王母相会时,王母取出弹丸大小的仙桃送给武帝吃。此时东方朔悄悄从窗窥探,曾三次来盗王母仙桃。诗歌把仙桃喻为功名,而诗人以东方朔自况。东方朔潜入窗下,企图偷得仙桃,这与诗人悄然自来观看神像,心想未来的仕途前景,祈盼实现功垂青史的美愿相比,异代两事,何其相似!诗人自幼孤苦,备尝艰辛,每遭打击往往流露低沉伤感的情调。但他与厄运抗争,与阻力较量,欲展长才为国效命的中兴壮志倒是从来没有丢掉。如能拨开诗歌里迷惘、哀怨的薄雾,还可见到坚确不拔的可贵韧性。事实上,他为了寻求实现平生政治理想的途径,竟能冲破封建门户之见和朋党戒律,就在此作问世之后,他进身于王茂元的幕府里。这可以帮助我们把握诗歌所表现的复杂意绪。
这篇作品最明显的表现艺术是继承屈原的浪漫主义手法,善用比兴寄托来抒写情思怀抱。屈子辞赋在 “诗经”基础上为比兴诗艺开辟了新天地。一篇《离骚》 就有许多引譬取类的方式,色彩斑烂,十分壮观。李商隐挹取它的营养,化为自己的技巧。如诗篇用圣女、紫姑、巫山神女、汉宫女巫、织女、嫦娥、青鸟,黄鹄、直至东方朔、王母等等神话传说中的材料,锤炼成独特的审美意象。以之比托,透露盘郁不解之情和心底的困惑之想,其绵邈奇特的比兴,是与屈原诗歌一脉相承的。但是李商隐在此诗里的艺术想象是同运化成典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通篇几乎句句不离使事,铸成精练深蕴的诗语,双关丰富的含意。假如诗人不具备深心卓识的思力和才情,便无法达到这种艺术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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