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无题诗是李商隐独创的一种高度“精纯”的抒情诗体。其内容大都抒写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的向往、追求,特别是离别间阻、渺茫失落,带有浓厚悲剧色彩的爱情。其中有的明显寓有身世之感;有的寓托似有若无,可能只是自然融入爱情以外的某种人生感受和悲剧心态;有的则纯粹言情,别无寓托。这首五言无题,写一位早熟少女的“伤春”心理,可能是诗人年轻时的作品。
这首诗采用民歌中常见的年龄序数写法,从女主人公 “八岁”写到“十五岁”。这让我们自然联想起《孔雀东南飞》 一开头的“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等诗句。但它只是平面罗列每一岁做什么事,既看不出女主人公的成长过程,也不表现她的心理与性格。李商隐这首无题诗在运用年龄序数写法上却有新的创造。它通过不同年龄段的女主人公的行动和心理描写,着重表现她的早熟和 “伤春”心理的逐步形成,所展现的是一个有明显性格特征的成长发展中的少女形象。开头两句,写她八岁对镜画眉。看来似乎只是写小女孩天生的爱美心理。但“偷”、“已”这两个点眼的词语,却透露了既爱美又对此感到羞涩,怕被人发现的心理,和年龄虽幼,却已经能够打扮自己的特点(不再是左思《娇女诗》,杜甫《北征》 中的幼女那样,“黛眉类扫迹”、“狼藉画眉阔”了)。这就透出了与“八岁”的年龄不大相称的“早熟”心理与 “能力”。三四两句,写她“十岁” 时外出春游,穿着象荷花裁制成的鲜艳衣裙。这固然也是女孩子爱美的本能,但同时还透出了一种显示自己美丽,招引男子注意的潜在心理。这正是对“早熟”心态的进一步描写。五六两句,写她“十二” 岁时苦练弹筝,连套在指上用来拨弦的“银甲”都不曾卸下。这种勤苦与自觉,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来说,也是超越年龄的早熟心态的表现。七八两句,写她藏于深闺,避开一切男性戚属,却犹然未嫁。点眼处在 “悬知”二字。悬知,即揣知。这正透露出她内心里已经产生了对爱情的向往,可父母却还没有将她出嫁的打算。主观愿望与客观情况的矛盾,使这位早熟的少女进一步产生了 “伤春” 心理:“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前面八句,都是每隔两岁一个年龄段,这里却只隔一岁。这固然由于古代女子十五及笄,已到可以出嫁的年龄,也由于上句已经写到待嫁少女的怀春心理,因此刚跨入十五,便不免因伤春而悲泣。与前八句粗线条的勾勒不同,这里写伤春,用了一个生动的细节,一个特写镜头。在和煦的春风中荡秋千,本是无忧无虑的少女最惬意的游戏,但这位年方及笄的少女,却因为春风的吹拂,更撩起伤春的情思,背对着在秋千架上欢乐游嬉的女伴,独自暗暗哭泣。这是一幅蕴含丰富的少女伤春诗意画。那背对着秋千架的泣春风的女子,几乎是象征性地表现了她与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的告别。就这样,诗人用年龄序数这个古老而朴素的写法,写出了这位女子从 “偷照镜” 到“泣春风”,从幼女的羞涩到少女的怀春、伤春的心理发展过程。
“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 (刘熙载《艺概》) “十五”两句正是“通体之眼”。它不但是前面一系列描写的归结,而且起到了点醒全篇托寓的作用。姚培谦说:“逦迤写来,意注末二句。”这个感受是非常准确的。屈复则更把所“注”之“意”直接挑明:“‘十五’二句,写聪明女郎省事太早,而幽怨随之。才士之少年不遇亦可叹也。”早熟而伤春的少女,和早慧而不遇的文士,在这里被不露痕迹地统一在 “十五泣春风” 的形象中。而一经篇末集中点醒,前面的所有描写,也统统在“眼光照映” 中显露出托寓的痕迹。作者“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上崔华州书》),“悬头曾苦学”(《咏怀寄秘阁旧僚二十六韵》),“十六能著 《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樊南甲集序》)。对照这些诗文,不难看出,诗中这位早熟而勤于习艺的少女身上明显有诗人自己的影子。这种篇末点眼的手法,运用得非常高妙。它点醒而不说尽,一点即收,给读者留下了想象、回味和联想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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