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读李商隐的无题诗,似乎感到诗人永远生活在爱情之中,不管是两情欢恰的温馨,心有灵犀的默契,还是执著相思的痛苦,凄怨悲绝的失意,他的诗笔从来未停止过对爱情的讴歌。不厌其烦地涉笔两性情境,就形成了诗人独特的艺术敏感点和审美视角。
这首无题是写对一位远隔天涯的所爱女子的痛苦思恋。原诗四首,此为第一首。诗中的主人公是淳厚且一往情深的,他一旦情有所钟,便终日萦怀,即使天各一方,岁月的雨涤风蚀也绝难磨灭他心中的思念,以至积想成梦,哀怨惊魂。整首诗便是从梦中写起的,由 “梦” 引“情”,抒发了满腔的爱而不见,悲切凄苦的情与恨。
他清楚地记得分别的时候,曾约好来这里相会,现在看来,那只是句空话,自从她去后,便杳然无迹,再也见不到她的踪影了。想起来,悲苦中不免令人绝望,而绝望里又含有微茫的期待。冥冥悬想中,他渐入梦中,她来了,飘然而至;细一看,她又走了,了无踪迹。怅然之中又一觉醒来,细细分辨,一切均归幻灭。朦胧中,只见一轮晕黄的斜月照着孤寒的楼阁,远处传来了凄清而空荡的晓钟声。这两句诗似梦非梦,非梦似梦,以虚实结合的手法创造了一个梦里梦外,空寂虚幻的境界。第一句是无望的叹息,又似梦中的情景;而第二句则是梦醒后的情境,犹如张泌的“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寄人》)一样,一片怅惘索寞和空寂,这样,正反衬出了第一句的虚幻,强调了 “来是空言去绝踪” 的凄苦无望的感受。
梦里依稀,梦后寥落,孤寂怅然之中更加忘不掉梦中的情事。岑参曾有一首《春梦》 诗:
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日之所思,梦之所见,清醒时多年难以办到的事,在梦中片时就得以实现。所爱的双方即使远隔蓬山万重,也能冲破重重阻隔而相会。梦里情境,虽嫌虚幻迷离,但终觉旖旎美好。然而,这别而不得相见的严酷现实对他打击太大了,无疑在他充满热切相会的希望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以至他始终也忘不掉远别的悲苦,即使在能实现美好希望的梦幻之中,也难寻回温馨而甜蜜的回忆,梦中依然是难以唤回的短暂相会。这样的梦,正反映了远别在他心灵中所造成的严重创伤及其对所爱者怀有的刻骨相思。然而,梦毕竟是梦,旧日所爱是永远难忘的,今朝之恋更是难以割舍。强烈的思念使他心潮汹涌,不加思索的便提起了笔: 我要给她写信。“书被催成墨未浓”,这是一个精彩的细节。他由于只顾马上写信,便奋笔疾书,积愫尽倾,在一种不能自主的精神状态下便“书被催成”。“催”,既形象地表现了他作书寄远的急切情貌,又包含了思念远方佳人的种种复杂意绪;既感于梦中之意,又是为“啼难唤”的泪之所累,“墨未浓”只这三字,还谈不上什么精彩,一般来说,也就是墨未浓就写起信来,充其量只是个心情急切。但在“书被催成”之后才发觉“墨未浓”,这便极其传神了。它说明在急切心情的支配下,当时并未注意到“墨未浓”,只是在“书被催成”之后,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才意外地发现“墨未浓”。这样,就淋漓尽致、活灵活现地表现出了抒情主人公当时的情态与心境,极富生活实感和艺术表现力。诗人在另一首诗中也曾表达过相同的意境。“梦到飞魂急,书成即席遥。”(《碧瓦》)看来他兴之所至,是不在乎墨之浓淡。“书被催成” 才是真正的目的。书成之后,伴着残烛的黯淡余光,遥想此时闺房独居的意中人,不禁又回想起了昔日那烛影香晕缠绵悱恻的幽会情景。那时,烛光被半笼于紫金和翡翠色的烛帷之中,柔和而轻盈地闪烁着;经过麝香熏过的芙蓉帐透出淡淡的幽香,令人陶醉、令人销魂。“金翡翠”,前人多认为是帷帐或被上的金制及金饰之翡翠鸟,实际上应该是指蜡烛之笼帷。古人常杂紫金色于翡翠间以制灯笼烛帷,诗中常提及: “隐以金翳,疏以华笼。” (夏侯湛《釭灯赋》) “翡翠珠被,流苏羽帐。” (庾信 《灯赋》) “备宝帐之光仪,登美女之丽饰,杂白玉而成文,糅紫金而为色。” (江淹 《翡翠赋》) 从中可见“金翡翠”之称。“动焰翠帷里,散影罗帐前。”(梁简文帝《咏笼灯》) “禅室吐香烬,轻纱笼翠烟。” (李颀《寺中赋得纱灯送綦毋三》) 再从诗句本身看,“蜡照半笼金翡翠”之“笼”乃被动词,为“笼于”之意,更说明 “金翡翠”为蜡烛光被笼罩在紫金间杂翡翠色的灯罩之中。再从诗句的句法上看,下句说麝香熏染到绣有芙蓉花的床帐之上,“蜡照”句与它对仗,也当解为烛光被笼罩在灯罩之中。“绣芙蓉”,冯浩注曰:“鲍照诗:‘七彩芙蓉之羽怅。’此谓褥也,如杜诗:‘褥隐绣芙蓉。’”此释未尝不可,但更确切说,“绣芙蓉”应该是指帐。鲍照 《拟行路难》 诗自不必说,此外还有庾信:“掩芙蓉以行帐。”(《灯赋》)刘长卿:“芙蓉帐小云屏暗”。(《昭阳曲》)白居易:“芙蓉帐暖度春宵。”(《长恨歌》)从这些流行的词义中,可见“绣芙蓉”指帐似更合适。这样,蜡光半笼于烛帷之中,麝香微度于床帐之上,一指灯光,一指床上,似乎比前人所释的帐和被褥更具对映关系,解释也更为妥贴。这两句诗也同样具有一种虚实效应,它既是往昔美好爱情生活的回忆与象征,同时又是在同样朦胧的烛光下所产生的一种心驰神往的幻影。而烛光“半笼”,香只“微度”,又于程度限制中,给华丽的景物蒙上一层清冷寂寞的色彩,造成一个迷离动人的境界,烘托出两地相思者的孤独与凄凉。梦幻之中,他似乎又见到了与意中人相会时那盏迷朦半笼的蜡烛;仿佛又闻到了她那芙蓉帐上飘散的幽香。也许,那日思夜想的美丽佳人此时就在跟前吧?这自然是梦醒书成之后由悬想而生成的一种幻觉,它一经消失,随之而来的依然是空阁孤灯,夜静人杳,往事不可复寻,佳人难以再会,留给诗人的只有不尽的惆怅和无限的感慨。而那半笼的烛光,依微的香气,翡翠的色彩,并蒂的芙蓉,这些都带有爱情象征意义的事物,又是最能撩起人的情思和离恨的。尤其是烛光,灯下独坐,烛光扑朔摇曳,牵引着人心,最叫人回忆起种种往事。“何当共剪西窗烛?” (李商隐 《夜雨寄北》)什么时候才能同她相会呢?在这悠悠静夜里,微茫的烛影,凄迷的幽香,更进一步反衬出了人之处境的索寞与孤寂,使充满离恨之中的人更加不能自持,重又陷入凄苦与绝望之中。
梦幻消失,希望便更渺茫,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会合无缘的现实: 就象古代的刘郎,本来已在怨恨蓬山仙境的遥远,现在哪堪更远隔着千万重蓬山呢?一些注家认为此“刘晨”是用汉代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遇仙女之事,实际上是不合诗人本意的。这里的“刘郎”、“蓬山”是指汉武帝遣人去东海蓬莱山求仙而终不可得之事,是李商隐诗中的特定用法。如他另外一首诗中的“刘郎旧香炷,立见茂陵树” (《海上谣》)一样,或者同李贺的“茂陵刘郎秋风客” (《金铜仙人辞汉歌》)一样,都是指汉武帝。诗人在尾联中用此事借喻意中人远在天边,阻隔重重,有如仙界与凡间,今日远别,自然便杳邈难求了。回过头来,清醒之余,再看那封刚刚和泪急急作成的书信,实际上并无法寄达,只不过是自己的一片耽爱的痴心而已。那么,他的积想成梦,梦里悲啼,急就作书,相思幻觉等一系列痴情之举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寂,还是个蓬山阻隔,相会无期的结果。反复争取,千思万想的微茫希望的一点点可能到头来都化作了一片泡影,真真是一场虚幻。然而,也正是这种痴妄徒劳的举动,才真正是处于相思深切而相见无由的特定环境下的恋人曲折心情的最真实的写照。清代姚培谦在《李义山诗集笺注》 中曾解释这首诗说:
极言两人情愫之未易道,开口便将世间所谓幽期密约之丑尽情扫去。其来也固空言,其去也已绝踪,当此之时,真是水穷山断,然每到月斜钟动之际,黯然魂销。梦中之别,催成之书,幽忆怨乱,有非胶漆之所能喻者。乃知世间咫尺天涯之苦,正在此时。遥想翡翠灯笼,芙蓉帏幙,所谓“其室则迩,其人甚远”,纵复沥血刳肠,谁知我耶?
一片刿心镂骨的相思,换来的仍然是遥遥无期的绝望,这是何等的沮丧与悲怆!诗人正是通过这种对远别之恨和相思之苦的反复描绘与渲染,才使得结尾的无望更具悲剧感,从而产生一种动入心魄的艺术力量。
这首无题诗感情深沉,充溢着浓郁的悲剧色彩。无以真情,难成此诗,美藉著名华人学者周策纵先生曾说这首诗是诗人“自纪其经验,自抒其感情” (《与刘若愚教授论李商隐无题诗书》 见台湾 《大陆》杂志四十一卷十二期) 之作,当为可信。至于诗中追慕思念的远方佳人是谁,恐是难以考证出来的,因为这毕竟是诗人的隐私,在当时基于某种苦衷,才以无题的形式隐去,过后,诗人自己不说,谁又能说得清呢?
李商隐无题诗的构思大都是全凭主观意识的流动,而绝少客观叙事。因此,诗句之间缺少必要的关联与连贯,不受时空的限制,呈现出极大的跳跃性,多在虚幻中表现实境,在暗示里寄托情思,执着于情而不艳亵,痴迷之中而能脱俗,纯情之爱,高雅之趣,精美之思,形成了李商隐无题诗的突出特点。这首诗在构思上紧紧围绕着“梦”来抒写远别之情,但它却完全打破了正常的远别——思念——入梦——梦醒的顺序,而是从似梦非梦、非梦似梦的情境和梦醒后的情景入手,然后再将梦中和梦后,实境和幻觉相融合在一起进行抒写,最后点明蓬山阻隔的远别之恨。全诗主旨虽为远别之恨,但全诗八句却有六句不去写恨,而是写缠绵悱恻的相思相忆和不知所以然的婉曲心理,而整个的相思相忆的心理流程又与斜月、晨鼓、烛影香晕的环境描写层递而下,在梦幻的交织中创造了一个凄迷哀丽的境界,从而既避免了艺术上的平直,又恰到好处地突出了远别之恨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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