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腕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理智一点说,爱情并不都是甜蜜的。爱情带给人的常常是痛苦和欢乐一样多。所以恩格斯说: “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 (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俄文版第二卷92页) 如此说来,有多少痛苦,才会有多少欢乐,在痛苦和欢乐的共振点上,才造就真正的爱情,也造就真正的艺术。李商隐的大量爱情诗创作正说明了这个规律,那种痛心疾首的悲剧式的爱情,那种催人泪下的毁灭式的追求,无不都是诗人的心灵自白。《春雨》诗正是这种心境的坦露,借春雨以寄情,曲致幽微地表现了诗人在明知无望却偏要追求的痛苦爱情中的纤细脆弱之感和寥落凄迷之情。
诗题《春雨》,实际上是一首思恋怀人之作。春雨,如情似梦,迷离飘忽,最能引发人的情思。“洒竹几添春睡意,滴檐偏遣夜愁生。” (徐寅《雨》)“王孙不耐如丝雨,罥断春风一寸心。” (高蟾《吴门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史达祖 《绮罗香·春雨》)看来春雨确能逗人愁思,况且是处在爱的怅惘失落中,绵绵春雨,自然与抑郁之情搅合在一起,愈发令人惆怅。所以,诗人便只好 “怅卧新春白袷衣”,穿着白布夹衫,于微雨飘飏之夕,满怀忧怅地和衣而卧。他的心中到底藏着什么难言之隐?是什么事使他这样难耐?“白门寥落意多违”,“白门”,地名,古来所指不一,或谓在金陵。南朝民歌有 《杨叛儿》: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内容写男女欢爱,后来便以“白门”代指男女欢会之所。原来是往日欢会之所,如今寥落寂寞而不见她的踪影,孤寂难熬,愁思百结,只好怅然和衣而卧。
雨夜将尽,怅卧中,他听着窗外的丝丝雨声,眼前又出现了最后一次寻访她的情景:“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两句补白门寥落之意,进一步描绘爱的失落与无望的追求。仍然是她住过的那座熟悉的红楼,如今却物是人非,倍觉凄凉冷落,他没有勇气走进去,甚至没有勇气再走近一些,只是隔着迷濛的细雨默默地凝望着。人去楼空,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失去了。值得忆恋的只有这座红楼,和这座红楼带给他的美好的回忆,以及终生难以忘却的她那轻盈而俏丽的倩影……细雨中,他不知在楼前伫立了多久,自己也不清楚了。渐渐地,他感觉非常的凄冷,周围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夜已经很深了。无可奈何,只好独自踽踽而归。雨仍在下着,犹如轻飏的珠帘,飘洒在灯光里。在这里,诗人除了提示一个丰富的视觉化的感受之外,又表现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一种落寞、失意的情怀,且点到春雨正题。“珠箔”,是用珠串编织而成的一种帘子。以帘帷喻雨,大约也是作者经常运用的一种审美手段。如“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 (《细雨》),“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燕台四首》)。在这里,又为珠帘与细雨两个意象之间找到了一个相融的契机,创造了一个美的境界。
披雨而归,失望的意绪似乎又感到获得了某些慰藉,但无论如何,仍然忘不了她,脑海中始终抹不去她的形象:“远路应悲春腕晚,残宵犹得梦依稀。”已是暮春时节了,百花凋零,细雨飘飘,远方的她大约也应是为春之将残而伤感吧?这同 《无题》 诗中的“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在为对方担忧。如今蓬山远隔,相见而不能,辗转无寐,只有侥幸得到在残宵的短梦中与她依稀相见。痛苦的追求,悲泣的感情,令人为之落泪。“腕晚”,本指日暮,如宋玉 《九辩》: “白日腕晚其将入兮。”“春腕晚”指春暮、春深,作者在 《无题四首》中也说:“含情春腕晚,暂见夜阑平。”即是同样用法。
从和衣而卧,寂寞难耐到夜寻红楼,带雨而归,再到情怀萦绕,梦里相见,强烈的思念,已使他难以克制了,只好修书一封,侑以玉珰一双,作为信物寄出,这是痴情者献给对方的一颗痛苦而痴绝的心。然而,“玉珰缄札何由达”?山重水复,路途遥远,如何送到她手中呢?“万里云罗一雁飞”,且看天空,阴云万里,如张网罗,一只孤独的鸿雁在飞着,它能穿过这万里云天么?“玉珰”,即玉制耳环,是古时男女间定情致意的信物。一般将玉珰同信札一齐寄给对方,称为“侑缄”。如作者在另外诗中说:“寄恨一尺素,含情双玉珰。”(《夜思》) “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燕台四首》)这最后一联使诗意更深一层,春雨春云,音书难凭,更加重了愁绝之情,深化了寥落之境。
全诗借春雨展开联想,表现了一种相思相忆的痴绝之情,这是李商隐爱情诗的一个共同主题。埃利希·弗洛姆在《爱的艺术》 中曾说:
爱,本质上应是一门意志的艺术,一门决定以我全部的生命去承诺另一个人生命的艺术。
李商隐正是这样一位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承若另一个人生命” 的执着的纯情者。他对爱情的表现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二首》)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四首》)这就是他对待爱情的信条,即使爱而不得,离他远去,也仍是苦苦追求终不忘怀。他认为爱情应该是完美而崇高的。因此,越是爱得艰难、曲折、痛苦,反而越发坚贞;越是因爱而悲伤和惆怅,越是满足甚至陶醉于悲伤和惆怅中;越是达不到目的,越是执着地痛苦追求。在积极的爱的追求中自觉地走向悲剧,又在爱的消极被动中承受悲剧。这种感情追求象一把火,他宁肯被其焚毁,也不愿放弃自己的追求。因此,诗,便成了他的这种燃烧的积淀物,用诗组成了自己的毁灭式的悲剧人格和悲剧死结。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追求美而不亵渎美,这种爱是正当的。” (见伍蠡甫主编 《西方文论选》 上册第4页)李商隐的爱情诗,便正是这样一支用纯洁的爱来证实自己的心灵之歌。这在 《春雨》 诗中得到了具体的体现。
这首诗借助于飘洒迷濛的春雨和主人公迷茫的心境、依稀的梦境,以及暮春时节、万里云罗等自然景物的烘托,构成了一个优美动人、凄怨悱恻的爱的艺术境界,文彩映照,情致缠绵。尤其是脉络的精细和工巧密致,令人叫绝,如“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一联,写得幽微而曲折。“相望冷”和“独自归”写访恋人而不遇,孑然归来的惆怅,一路的凄清情绪,难以诉说。然而通过“红楼隔雨”和“珠箔飘灯”的实境来揭示,就将心境和盘托出,显得虚实相成,有无互立。再有,前一句红的色彩和冷的感觉互相对照,使温暖的红色在这里由于隔雨怅望而觉其冷;后一句珠箔本是最晶莹明丽的,却出之于灯影前雨帘的幻觉而变得飘忽迷濛,这样,就极其细微地写出了主人公寥落而又迷茫的心境,在简单的语言中,提示出丰富的感受性。又如第三联对对方心境的体会和自己的侥幸入梦,都写得工细精巧。这样,本就凄绝动人的感情,再加上描写的生动精微,就更为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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