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迵,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乾后,归飞体更轻。
较之宋以后诗人们愈来愈浓地倾注于诗作中的理念色彩和趣味,唐代诗人显然更为喜欢也更为擅长直接用生命触摸大千物象的生动真实,在审度自身与世界的关系时,更注重张扬感觉和认识的强烈个性体验和眼光的微妙独到。很大程度上,正是这种得天独厚的艺术蹊径,本色又辉煌地通往唐诗难以企及的魅力峰巅,也决定着唐代诗人的成就高度。
因此,尽管《晚晴》这幅自然图景本身蕴含着多元而深刻的人生启示,并且在后世的引鉴中,被大量应用为哲学、社会学乃至人生观的警辟命题,仍然很难说在诗人的创作初衷中便已带有多少理趣的刻意。更可能,与诗中鲜灵清逸的韵格相协调,它是冲动于诗意灵感的触景生发,升华于诗人以身心融汇其中时神思的即兴遄飞,胸怀的自由开阖。可以说这首诗从题目到内容都着意于情境的浑然天成,脱略理念的滞重生涩而任真自我、真性情畅达于外物,充满了形象美的透彻与纯净。
首联用简洁的笔致点明时令和作者的环境轮廊,也就是在诗中的主观位置。这不仅仅是必要的说明,更重要的是确立了全诗的结构线索和先决角度。深居俯夹城,看似天地局促,实际上巧妙扬弃了 “晚晴”之为天象包容景观的漫无边际,有意无意地,把将由诗中提炼而出的晚晴神髓不着痕迹地放大于现实的眼底,让自在之物毫不勉强地化入诗人的主体意识。
“天意”一联,是诗中警句,也是千古绝唱。平实淡泊的抒写,凝结着深湛智慧和清澄襟怀。就语感而言,相比之下前一句多几分感念的幽婉,后一句侧重于结论的凝重,对应中有递进,极尽匀称工致,却丝毫不滞缓,而是大幅度地推进义旨深化的内在节奏,“幽草”,无疑寓托着诗人沉郁的身世之慨,却也可看作诗人为所有被不公命运轻忽簸弄的美好生灵发出的博爱而睿智的关切祝福,以及诗人与它们在精神上的相亲与默契。这里,有必要提及李商隐同样著名的另一联佳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与 “晚晴”的设意似乎天壤之别,形成巨大反差。前者由热烈而归于萧索,后者因转机而顿生感悟。相反的情调心境,从不同侧面折射出诗人重重困扰又永远难以寂灭的内心,那始终充满矛盾又始终苦苦寻求某种超越的激情。事实上,晚晴无论怎样醒目和灿烂,同样无法消除它本质的悲哀规定性——仍旧是一个近“黄昏”。因而对两首诗透露的情绪倾向的差异,历来习用的“积极”或“消极”的判断失之机械,单纯从诗人境遇的浮沉中追索心理对应也简单化了一些。不如说,如果没有这种并不完全取决于身外宠辱得失的灵魂固有的躁动与割裂、情感的大起落大冲突,也就没有整体的诗人李商隐。而失去了彼一时消沉低抑的参照,也就难以全面把握诗人轻快亢扬的此一时。
至此,全诗的核心和高潮已跃然纸上,颈联末联,则有如从容补缀的背景材料,远近高低浓淡动静各取其宜,浑融又细腻地映衬主题,增加了画面的景深,使之更富立体感,以饱满全诗的气氛。这一刻,诗人面对明知短暂却生机袭人的美好,沉醉地体味到别有会心的深沉感动和心怀豁然开朗的晴明宁静,语势便如清浅酣畅而不枯瘦浮躁的流水。高阁小窗,峭拔间点染纤丽,一添一注,洒脱意态不减情味的温馨。越鸟归飞,可以理解做象征,前人诗句 “越鸟巢南枝”绾着的对乡土的归属情结,在后人的多次借用中已固定为内涵丰富的联想符号。也可以直解为“晚晴”构图的有机真实,景语皆情语。总之,用这一组全诗中最富动态的活泼意象做为收束,成功地托载着 “晚晴” 的悠悠余韵,和诗人的不尽意绪一起轻盈翱翔,唤起读者经久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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