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植根血液的感伤是无法排遣的,埋进心底的痛苦将是永远的。自然可以塑造人但不能拯救人,可以成就诗但不能取代诗。李商隐卜居永乐之后,终日迎送往来于山水之间,诗中遂多了草木琴酒的点缀,但才调的涩苦与沉著并未有根本的变化,不仅残梦犹存,痛苦依旧,反更添生了一份无复依傍无所适从的空虚、落漠与苦闷。昨日之日已不堪回首,今日之日又这般付诸流水,来日之日也未必会是佳期。日复一日的孤居素处中,承领着自然的空漠与沉寂,诗心益发敏感而纤细,感伤的云雾终于弥漫了诗人的审美视界——那每一次的黄昏落日,每一次的雨住星沉,都会引发一场悲剧生命的沉思冥想;那投向自然的每一瞥,都饱含了关于命运的痛苦的叩问与求证。写于闲居时期这首 《落花》 诗,朴讷端详而感慨深重,裸露出一颗悒郁而多思的心灵,不仅是闲居时期的代表作品,亦是“隐隐有一李商隐在”的典型之作,很值一读。
前四句白描写出观花与落花的基本状貌,是写景亦是状物,两句合起,结构上是一个起承,强调渲染出人去楼空、斜阳晖下落花的感伤凄凉的氛围。诗起实处又自然道来,拟是见物而有诗脱口而成章,丝毫没有沉吟把玩的痕迹,和“昨夜星辰昨夜风”那种迎面而来凭空顿起的笔致也大不相类。前人注此诗“发端超忽”,当是一种错觉。而高阁客去、小园花飞,也是一种地道的写实,是诗人视点的一种自然移位,硬把二者归为一个前因后果的存在,分明是于诗过求甚解了。但客去才见落花的事实,则落漠凄苦中又添感伤的心态已似有所露,虽未直言倾出但已依稀可鉴了。前已说过,闲居生活并未使诗人真正轻松起来。一颗饱满丰富,不断有梦想不断有期望的心灵却偏偏逢上一个不幸的时代,又不得已而静居素处,空守柴门,其中滋味是不难想见的了。“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 《春日寄怀》),花月不足解心,孤独寂寞已难以忍受,诗人心境是异常阴暗荒凉的。同期有一真 《小园独酌》,声色俱兼地反映了闲居的境况与心态:
柳带谁能结,花房未背开。
空余双蝶舞,竟绝一人来。
半展龙须席,轻斟马脑杯。
年年春不定,虚信岁前梅。
清冷寂寞中,诗人多么希望能够交流、能够倾吐,哪怕 “相对无言” 也好啊!不幸的是这个人终于没有出现,无奈只有半展龙席、轻斟酒杯,独自饮啜这空虚与寂寞了。如令呢,竟终于盼来了朋友,亲切温暖的氛围竟终于降临了!一定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还没有谈够,还有那么多未及扭开的话题,竟又与这个时候握手言别了!起首着一“竟”字,言尽了离情之苦与无可奈何之态。人去楼空,寂寞复生,望着朋友远去的背影,诗人沉思着、惆怅着、失落着……蓦地,一片纷飞的落花扑簌簌地闯入眼来:“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眸。”花落花飞,更值斜阳残照,这该是何等令人痛心伤感的时刻!如果说起句言毕已感 “漠漠轻寒上小楼”的话,那么,这句继续渲染落花的接承则该是 “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了。“参差”、“迢递”二词为诗人所习用,多为渲染和强调。“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流莺》) “他日未开今日谢,嘉辰长短是参差。”(《樱桃花下》)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安定城楼》) “云路招邀回采凤,天河迢递笑牵牛。”(《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诗作中,此二词屡屡出现。这里双双连绵并致,随手拈来。形象而贴切,显示了一种毫无斧凿的自然与贯通,而那潜伏含隐的浓重的感伤至此也不引而自流了。
诗人也果然不再婉曲下去,不再按捺下去。后四句不加半点遮饰,率性由真,赤裸裸地直说心篇。“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逼真地尽现了观花人惜花的心态与神情。面对一种生命匆匆终结,面对一种美好的陨落,诗人被深深地震惊了,一个可怕但真实的感觉飘忽着和诗人擦肩而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自我正穿过纷乱的花雨走向那黄昏暮色!因而刚刚蒙生的扫花的念头又自消自灭了——诗人已实在没有意志去承受这些落花的重量,更没有意志去珍藏起似曾萎顿零乱的自我,诗人望眼欲穿,期望花莫再落。但落花无言,春亦沉默,终无回天之力,残酷的事实是: 暮色中,枝头间越来越稀疏,花瓣悄无声息地继续飘落、飘落……此刻,“落花犹自舞,扫后更闻香”( 《和张秀才咏落花诗》)的温馨体验与情致在记忆里终于变得陌生、苦涩,最终竟荡然无存了。“天荒地老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曲江》)还有比春去花落更令人惊心的事吗?还有比青春的谢幕更令人痛苦的吗?诗人睹落花而有此番心境,似乎并不意外了。“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结尾一句总承全诗,既是对花的咏叹,又是对己之半生命运的慨括,落语沉重,合起前边陈设的千思万缕,一种与宇宙自然终其存在的巨大的生命感叹横亘诗境,挥之不去,使得全诗痉挛而颤动。的确,虽抱“款回天地”之志,虽然为此志而“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 (《灯》),并“端如君子身,挺若壮士胸” (《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一韵》),不为凡物所蒙,更不曾有过 “辄慕权豪,切求绍介,用胁肩谄笑,以竞媚取容” (《上李尚书状》)的举动,半世挣扎,秉心效力,到头来却落得零落成泥的结果,谁人得知?谁人理解?哀音袅袅中,一曲关于落花与身世生命的咏叹就这样落下了帷慕,但人生辛酸与世事蹉跎,却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回想与记忆。
此诗基本上是因事寄情的创作模式,写法上并无惊人之处。但字字句句却掷地有声,直落心头,想来完全是诗人尊重自己内心真实的结果。情感与形式相携而出,向可有此感染力。也许,也只有李商隐这样的诗人才不怕有如此直拓和质朴,也当是别具匠心的表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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