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
空糊頳壤真何益,欲举黄旗竟不成。
长乐瓦飞随水逝,景阳钟堕失天明。
回头一吊箕山客,始信逃尧不为名。
《览古》是一首引古鉴今,感慨兴亡的七律诗。关于此诗的写作缘起与主旨,前人持论不一。清代胡以梅《唐诗贯珠串释》,陆昆曾 《李义山诗解》,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屈复《王谿生诗意》等,都认为此诗是“以古鉴今”之作。近人张采田在《南朝》 一诗的 “辨正” 中讲:“游江东时咏古之作,别无寄托。义山大中十一年随 (柳) 仲郢充盐铁推官,当至金陵、扬州诸地,且转入建州。凡集中此种诗,皆其时作也。”(《李义山诗辨正》)他在 《玉谿生年谱会笺》大中十一年〔编年诗〕部分,著录了 《隋宫》、《咏史》、《南朝》、《齐宫词》等六首咏古之作,并讲:“以上皆游江东时咏古之作,别无寓意,深解者失之。”据此,《览古》 也是就南朝史事以生发感慨的同类诗作,理应归于大中十一年期间。但由于受到何焯、冯浩两家 “借古喻今”说的影响,而持疑两端: 或断此诗作于文宗太和元年(827),李商隐十六岁时,以就冯浩的 “深痛敬宗” 荒淫被杀之事;或言此诗作于开成五年 (840) 文宗崩后,以合何焯提出的:宰相李训欲诛除宦官,反为宦官所屠,文宗亦为宦官所制的 “甘露之变”而作的说法。刘学谐、余恕诚 《李商隐诗歌集解》 采纳张采田 《辨正》、《会笺》 的见解,将 《览古》 归于大中十一年,并对比诸家之说,辨析何焯、冯浩牵引史事加以印证的说法“扞挌难通”,认为此诗乃 “以古鉴今”之作,最为通达。
首联以警戒语气的感慨、议论发端,借 “草间霜露” 的瞬间荣枯发抒古今兴亡之情怀。“莫恃金汤”一句,犹如突发断喝,疾刺古来君主凭恃金城汤池之固纵欲失德,不知居安思危,弃天下太平大计于不顾,以为天下永存不隳的昏聩和荒谬。这一句是全诗的一个总纲,概括力极强。汉代张衡《二京赋》 便对秦汉统治者凭恃“巖险周固,衿带易守”,“奢泰肆情”,“耽乐是从”,荒忽了以仁德治国提出批评,发出 “守位以仁,不恃隘害”的严肃警谏。南朝统治者偏据长江天险,依恃建康 (今江苏南京)“虎踞龙蟠”之势,荒忽了实现太平之治的根本,又重蹈覆车之后尘。由此可见,李商隐在此诗所提出的问题是总结了历代兴亡教训,对唐朝统治者发出的切中痼疾的严峻警告,殷鉴未远的用心一目了然。“草间霜露”,说是即景拈来也罢,说是比兴隐喻也好,不过是特意引一微小、易灭的现象,与壮丽、坚固的金城汤池构成强烈的反差、对比,以突出振聋发聩的力量。金汤之固不足凭恃,一旦倾废,不过如草间霜露,瞬间即逝罢了。一“恃”、一“忽”的反跌,点明荒君的主观欲望;一“金汤”、一“霜露”,写出这种欲望的客观后果。此诗一开篇便从主观到客观揭示出恃险忽治所导致的国家倾覆的必然趋势。这正是作者纵览古今盛衰,抒发兴亡之情的精蕴所在,于感慨千古之中表现出深厚的历史感与现实感。
中间两联从首联生发而出,具体展现作者所历览的古今兴亡之事,以证实“恃金汤忽太平”所导致的 “草间霜露” 的败亡恶果。“糊赬壤”,隐括鲍照《芜城赋》 关于西汉吴王刘濞扩建广陵 (今江苏扬州) 城的一段描写:“制磁石以御冲,糊赬壤以飞文。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从广陵城五百余载的乍盛即衰的巨变,概括了吴王刘濞与南朝宋孝武帝时竟陵王刘诞的据险谋叛、城毁人亡的历史悲剧,暗斥了刘濞、刘诞一流的藩王借城池的固若金汤,以求万世一君的妄举。“举黄旗”,则引述东吴亡国之君孙皓的典故: 孙皓听信 “黄旗紫盖,见于东南” 的所谓天命东吴灭晋、享有天下的祥兆,“即载其母、妻子及后宫数千人,从牛渚陆道西上,云青盖入洛阳,以顺天命。”终因大雪寒冻,狼狈而归。这位依恃长江险阻,独霸江东的孙皓,也终于落得个降晋入洛,身为阶下囚的结局。对此种妄举、蠢行,分别在两句诗的首尾部分表达了批判态度:“空”者,枉费心机,实在徒劳无功;“欲”者,痴心妄想,真是黄粱美梦。这一“空”、一“欲”,诛心察影,亦叹亦讽,相映成趣,不言讽而讽意自见。而“真何益”、“竟不成”,又以轻描淡写的笔调传达出作者那不屑一论,冷然蔑弃的态度,同“糊赬壤”、“举黄旗” 的扩城池、顺天命的隆重“壮举 与帝王美梦,构成不和谐的反跌,颇富幽默情趣。以上颔联侧重从“恃金汤” 的宏观角度开掘诗境,紧接的颈联变换角度,侧重从“草间霜露” 的细节描写展现恃险妄为的败亡景象。“长乐瓦飞”,写南朝宋废帝刘子业的荒淫、凶暴,自取灭亡。据《南史·宋本纪二》载,大明八年(464) 宋孝武帝崩,太子刘子业即位,因怀恨 “昔在东宫,不为孝武所爱”,遂大肆杀戮报复,凶悖日甚,并“以石头城为长乐宫,东府城为未央宫,以北邸为建章宫,南第为长杨宫,复立南北二驰道” 等等,极力仿效秦汉帝王的豪奢与威仪。然而,次年便被刘或所发动的宫政改变推翻、杀掉。长乐宫,本秦之兴乐宫,后为汉高祖刘邦及太后吕雉的寝居。这首诗是以长乐宫作为“石头城”(今江苏南京) 的代称,歌咏南朝京都史事而兼摄秦汉皇室宫阙。所以,“长乐瓦飞”,确是“喋血殿庭”(何焯语) 的情状,以长乐宫的喋血倾废,象征着凭恃石头城的虎踞龙蟠之势的南朝君王,以及凭恃关中 “岩险周固” 而殚物荒乐的秦汉帝王统治的崩溃瓦解。“随水逝”三字,点明只留下殿瓦崩飞,随江而逝的一片荒凉,同时也包含着浪淘尽南朝繁华,朝兴夕灭,“逝者如斯” 的叹惋。“景阳钟堕”,写南朝齐帝妃游幸、醉生梦死。齐武帝为了游幸,置钟景阳楼上,以报晓,催宫妃早起妆饰。另外,南朝陈有景阳殿,殿前有景阳井,祯明三年(589) 隋军南下,攻占台城,陈后主与宠妃张丽华藏井下避难,被俘而死。景阳楼、景阳殿,故址均在今南京玄武湖畔。所以,“景阳钟堕”,是以齐景阳楼的堕毁兼摄陈景阳殿井帝妃身死国灭之耻,象征着凭恃长江天险而沉缅声色的南朝统治者的覆亡。“失天明”三字,则点明只留下失掉天明报晓钟声的一片冷寂。总之,此联以霜露凄清之细景写金汤崩灭之大势,形象地勾画了恃险肆欲的荒君之可悲下场,寓托着古今治世太平不在险而在德的深蕴。
末联以回首兴亡之事,致思古鉴今之感慨。“箕山客”,指隐居箕山的许由。传说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遂 “逃尧”至箕山。对许由的逃尧,作者回首瞻望,深思古今兴废的历史变迁,领悟到天下兴亡自有规律,世运的盛衰变化非人力可以挽回。因此,作者讲:“始信逃尧不为名”,开始信服许由的逃尧并非为了博取个人清高、谦退的虚名,他宁肯逃尧不返,也不肯受禅于尧,是因为他参透了世运兴衰、治乱之理: 一是 “其深识兴亡递禅,乃必至之势也” (朱彝尊评,见 《李义山诗集辑评》);二是 “觇破名位,如草间霜露三易歇也”(胡以梅)。他不恃金汤之固,免涉霜露之耻,故以逃尧弃其耻辱,葆其高洁。为此,作者“回头一吊”,古今同慨,致以由衷的敬吊和追怀,隐然同恃险妄为,身死国灭,不知醒悟的荒君形成对照,骨子里暗含的褒贬便自然显露出来了。
《览古》一诗在艺术上颇具特色。一是引古鉴今,意含警戒。此诗虽非针对当时某个具体君王,但确实是目览古事,心注现实,列举南朝亡国灭祀之耻,警戒唐代统治者要居安思危,“莫恃金汤忽太平”。二是用典精切,抒情深曲。此诗中间四句,一句一典。每个典故都扣紧 “恃险”二字,准确地体现全诗主题。这些典故所涉及的叛乱、政变、游幸等类现象,都是封建统治者内部普遍存在的政治倾夺与豪奢生活的反映,故能触发读者历史相似性的丰富联想,从中引出鉴戒。作者的思想感情,除首尾二句有明朗的表达,其余则隐含于一系列典故或细节描述之中,或如 “瓦飞”、“钟堕”之深曲,或如“回头一吊” 之婉致,增添了诗歌意象的含蓄韵味。三是辞简意警,追步杜甫。此诗首联之“金汤”与“霜露” 的反跌;颔联两句诗的当句反跌;颈联的“瓦飞”与“钟堕” 的意象起落,均有意突出了语言和情感的顿挫力量。在运用典故时,不仅借典故概括诸多的历史兴亡悲剧,而且尽量将典故化炼成具体生动的形象,渲染一种沉郁气氛,并融入简洁的点染,如“空”、“欲”、“逝”、“失”、“吊” 等等,体现诗人的感慨与褒贬。在语言提炼上,确与杜甫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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