袞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岁知姓名,眼不视梨栗。
交朋颇窥观,谓是丹穴物。
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
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
安得此相谓,欲慰衰朽质。
青春妍和月,朋戏浑甥侄。
绕堂复穿林,沸若金鼎溢。
门有长者来,造次请先出。
客前问所须,含意不吐实。
归来学客面,闈败秉爷笏。
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
豪鹰毛崱屴,猛马气佶傈。
截得青篔筜,骑走恣唐突。
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
又复纱灯旁,稽首礼夜佛。
仰鞭罥蛛网。俯首饮花蜜。
欲争蛱蝶轻,未谢柳絮疾。
阶前逢阿姊,六甲颇输失。
凝走弄香奁,拔脱金屈戌。
抱持多反倒,威怒不可律。
曲躬牵窗网,衉唾拭琴漆。
有时看临书,挺立不动膝。
古锦请裁衣,玉轴亦欲乞。
请爷书春胜,春胜宜春日。
芭蕉斜卷笺,辛夷低过笔。
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
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
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
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
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
诛赦两未成,将养如痼疾。
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窟。
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
这首诗的内容如题,主要写诗人爱子衮(gun滚)师的日常情事。在唐代诗歌中,言及小儿小女的诗不乏其有,但是全篇写小儿小女,而且篇幅较巨、内容甚丰者,却不多见。诗人这首《骄儿诗》,是写这类题材的上乘之作。西晋诗人左思有一首 《娇女诗》,亦五言,写他两个小女,先写妹,次写姊,最后合写,把两个小女儿的活泼娇憨写得真切如见,宛然若掬,富有浓郁的儿童情趣和生活气息,是两晋诗坛不可多得的儿童诗佳作。诗人这首 《骄儿诗》 显然仿左思 《娇女诗》,但无论在立意还是在写法上,又都有自己的创造,所以,不但不给人以因袭之感,反觉有后来居上之妙。至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从诗中有关诗句推断,当在宣宗大中三年 (849)或四年的春天。
全诗明显地分为前后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头到“辛夷低过笔”,主要写爱子衮师的聪俊活泼。这一部分又可分为两大段。第一大段从开头到“欲慰衰朽质”,写衮师的聪慧俊丽。
起首两句总写,并涵领全篇。起句点题。骄儿,即骄纵的孩子,犹言爱子,有杜甫 《北征》 诗“平生所骄儿,颜色白胜雪” 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破”等句为证。第二句总写衮师的“美秀”。美,侧重指外貌;秀,侧重指内质。全句极言衮师从外表的俊美到内质的聪慧都无人能比。只此两句,已见诗人对儿子的宠爱之情。今河北有俗谚云:“庄稼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家的俊。”诚哉!下面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具体叙写衮师如何“美秀” 可爱。
“文葆”四句先写其“秀”,用正面描写的手法。文葆,即绣有花纹的襁褓。周晬 (zui最),即周岁,婴儿的第一个生日。这四句语本陶渊明 《责子诗》: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陶诗是极言雍端和通子的愚笨不懂事——连数都不识,就知道吃。诗人却反其意而用之,旨在夸赞自己儿子的早慧。不满周岁,还在襁褓之中,就已识数;刚刚四岁就已知道自己姓名的来自,而且也不再把自己的心思放在平日所喜欢吃的东西上了,这不足见衮师的早慧和懂事吗?东汉大文学家孔融七岁让梨的故事早已传为美谈,衮师年仅四岁就“眼不视梨栗”——不为好吃的东西所动,不也是以传为儿事佳话吗?诗人未必暗用孔融的典故,但我们却又未始不可以联想到这一故事。
“交朋”六句写其“美”,改用侧面描写的手法。其中,“交朋” 两句是过渡连锁句,既关上又关下。关上,言含衮师之“秀”;关下,转叙衮师之“美”。交朋,指诗人平素所交往的朋友。丹穴物,指凤凰。《山海经》载,“丹穴之山” 出产凤凰,故称。这里是比喻人才出众。“前朝”四句仍借朋友夸赞衮师的话写其容貌、仪表、风度和气宇之美。前朝,指六朝。器貌,即器宇相貌,指人的外表和风度。流品,即评量的次第、等级。六朝时代特别崇尚器貌,常把它作为评量人物的重要标准(见 《世说新语·容止》),故云“前朝尚器貌”。神仙姿,指风度洒脱,气宇不凡。《世说新语·企羡》云:“五恭乘高舆,被 (披) 鹤氅裘,于是 (时) 微雪,(孟)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 燕鹤骨,即所谓“燕颔鹤步”。旧时迷信相人术,认为这是一种富贵之相。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引朱鹤龄注语云:“燕颔鹤步,皆贵人风骨。”按现代的审美观,“燕颔鹤步”,即下巴颏像燕子,走路骨相像仙鹤,未必受到称美,但唐代的审美观毕竟不同于现代的审美观,所以诗人借朋友的话来夸赞爱子衮师的“器貌”之美,也就不足为奇了。“安得”两句是诗人对朋友夸赞衮师之辞的反应。这两句写得口声若闻,音容如见,在看似自谦的话语中流露诗人的自矜之情。而这种自矜,又正表现出诗人对衮师的深爱。冯浩 《玉溪生诗集笺注》 引田兰芳评云:“不自信,正是自矜。”这是切中了这两句诗的表达实际的。但是,诗人在四十尚不足、三十颇有余的盛壮之年,何以颓唐若是,自谓“衰朽”呢?显然这里隐含着诗人的一段想言而又不便明言的身世之感。这就为第二部分于寄望骄儿衮师的同时自伤“憔悴”事埋下了伏笔。
以上是全诗第一部分第一大段。“美秀”二字是这一段的叙写中心,先写“秀”,后写“美”。写“美”先从“交朋颇窥观”切入,引出 “谓是丹穴物”这一总的赞语,中间四句再从器貌、风姿、骨相三个方面写明朋友们“窥观”衮师的具体内容和评价,坐实何以朋友们都说衮师是丹穴山飞来的金凤凰,最后以诗人对朋友们夸赞衮师之辞的自我感受作结。全段叙写有致,层次井然。
从“青春妍和月”到“辛夷低过笔”是第一部分的第二大段,写衮师的日常情事,旨在表他的机警好动,天真活泼。
其中 “青春”四句,先泛写衮师与小朋友们结伴嬉戏的情景。青春,即春天,以春天山青水秀,草木竞萌,一派新绿,故云。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即有“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著名诗句。朋戏,即小朋友们一起嬉戏玩耍。浑甥侄,分不清舅甥叔侄。全句意思是说,孩子们一起嬉戏玩耍,大家混喊混叫,根本不论什么大辈、小辈。“沸若金鼎溢”,是说孩子们玩起来,那个热闹劲儿简直就像滚水翻锅一样。这一小节寥寥四句二十字,就为我们勾勒出一幅顽童春日嬉戏图: 他们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在美丽温和的春天,纵情恣意地在庭院里嬉戏玩耍,直到闹得天翻地覆,玩个不亦乐乎。童事、童趣乃至童心,都被这四句寻常不经意语十分真切地表现出来。不是写生老手,焉有此等功力!
“门有”八句转写衮师迎送客人,旨在表现他的机敏善察,广见多识。“门有长者来”四句写迎客。其中“造次请先出”句,写他急急忙忙抢先去迎接客人;“含意不吐实”句,写他不肯把藏在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客人。只此两句,就把衮师迎接客人和客人问他所须时的心理和情态活活写出。“往事越千年”,直到今天,孩子对于客人的来访基本上还是这么两种态度和表现: 一种,好客,喜欢迎客会客;另一种,怯于迎客,羞于会客。诗人的爱子就属前一种情况吧。真正的文学作品必须反映生活的真实,而只有反映出生活真实的作品才具有永久的艺术感染力,此又一例也。“归来学客面”四句写送客归来,他一边手持阿爸上朝用的笏(hu户)板踢门而入,一边摹仿着客人的模样,要么笑话人家的胡子像 (三国蜀将) 张飞,要么笑话人家说话结巴像 (三国魏将) 邓艾。这里,“闈 (wei伪) 败秉爷笏”一句与上文“造次”颇有异句同妙之致,均属一语传神之句。闈,门;败,破坏。闈败,即破门而入的意思。有此一句,又把衮师急于向家人学说会客印象的急迫情状活活写出。喜欢品评议论客人原是某些孩子的共同特点,但是,由于每个孩子的性格、教养、家庭环境等方面的差异。品评议论客人的具体表现也就不同,在这里,诗人既写出了某些孩子在这方面的共同特点,也写出了衮师的个性特点。他不仅机敏善察,亦且广见多识。他不机敏善察,不会抓住客人的特点;而不广见多识,也就形容不出客人的特点。
“豪鹰”十二句,远承“朋戏”诸句而专叙衮师的嬉戏活动。近承“归来”数句,继续铺写衮师的善于摹仿,但换了角度。整个这一小节旨在突出衮师的活泼好动,兴趣广泛。“豪鹰毛崱男 (zeli则力)”四句写他如何摹仿雄鹰猛马的动作。豪鹰,即雄鹰,语本杜甫 《送李校书二十六韵》 首二句:“代北有豪鹰,生子毛尽赤。”崱男,挺拔高耸的样子。佶傈(jili吉栗),形容雄壮、 壮健。篔筜(yundang云),生在水边的一种大竹子,这里泛指竹竿。把竹竿放在胯下当马骑乘,是儿童们常有的情事,《后汉书·郭极传》即有 “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 的记载,李白 《长干行》 亦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的诗句。恣唐突,指由着性子胡冲乱撞。这四句摹写真切,形象可感,我们仿佛看到了小衮师骑上竹马,东冲西撞,一会伸开双臂学雄鹰展翅翱翔的雄姿,一会又两手着地学猛马奔驰的气势。“忽复学参军”四句,写衮师如何摹仿戏中角色做戏和成人夜间拜佛。参军、苍鹘(hu胡)都是戏剧角色名。唐代有参军戏,扮官员者称参军,扮仆人者称苍鹘,两个角色共同做滑稽表演以引观众发笑。“忽复”两句写小衮师“按声”——压低声音摹仿参军呼唤苍鹘的滑稽情状尤其传神。而传神之致又全在“按声”二字,有此二字才神情俱现。“仰鞭 (罥juan捐)蛛网” 四句写衮师如何捅取蛛网、吮吸花蜜。这四句句法比较特殊:“未谢柳絮轻”上应“仰鞭”句,形容衮师仰鞭捅取蛛网后牵着它疯跑时那种轻飘迅疾劲儿,并不比柳絮差,“欲争蛱蝶轻”句则上应“俯首”句,形容衮师俯首吮吸花蜜时动作的轻捷灵敏劲儿简直可以与蝴蝶比美。这自然都是诗人看到衮师“罥蛛网”、“饮花蜜”这些近乎恶作剧的嬉戏活动后所产生的奇妙联想。而这种奇妙联想的产生,又毕竟受衮师有关动作行为的激发。所以,有此两句,不仅使我们看到了衮师嬉戏活动的内容和方式,而且也看到了衮师嬉戏活动的“水平”。以上十二句集中写衮师的各种嬉戏活动。这些嬉戏活动虽然未必都在同一时间和同一空间,但仍然可以看出衮师兴趣之广泛,精力之旺盛,身体之壮健;而且,他不仅好玩,还挺会玩,在许多近于恶作剧的行为动作中,显示着他的聪明机敏。
“阶前”八句是全诗第一部分第二大段的最后一小节,专写衮师与阿姊赌赛六甲的情事。六甲,一种博戏,即双陆。虞裕 《谈撰》云:“双陆之戏,最盛于唐,考其制,凡白黑各用六子,乃今人所谓六甲是也。” (见叶葱奇 《李商隐诗集疏注》 引纪昀批语) 或谓六甲指用干支记年或日,以是记有误来定输赢胜负。此说似与这里所写情事不合,盖“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乃 “八岁入小学”后事 (见 《汉书·食货志》)。衮师年方四五岁,怕还学不到 “六甲五方书计之事”。这一小节虽然也写衮师嬉戏之事,但写法不同了。前边写衮师嬉戏,不仅叙其内容,而且写其方式,状真情态。这里写他与阿姊赌赛六甲,却不具体地描述如何赌赛,而是把笔墨集中在描写他赌赛“颇输失” 以后撒泼耐赖的情状上: 他死活要跑去弄翻阿姊的梳妆匣,(阿姊护着不让)拔脱了匣子上的“金屈戍”(即金属铰链);阿姊要把他抱开,他就玩命地翻过来掉过去地挣扎,甚至索性赖在地上不起来;(父母)对他发怒威吓,居然也“不可律” ——制止不住;他躬着身子死死地拉住窗棂上的网纱不放,(冷不防) 衉(ke克,唾声) 地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琴上,(自知过分)又赶紧揩拭干净。这一节写得绘声绘色,把衮师持宠撒泼,仗小耍赖的种种情状描述得维妙维肖,活灵活现,俨然一幅小儿持宠撒泼图。而这幅图的图旨又在突出一个“骄”字。唯其骄,才有其泼,才有其赖,才“威怒不可律”,也才见诗人对衮师的深爱。这一小节还妙在这场由赌赛六甲而引起的小小风波,竟以唾琴达到高潮,又以拭琴而收场。唾琴,是迁怒于物,借物撒狠,这是小孩子恼羞成怒时常有的事。拭琴,是自知所作所为过于出圈而聊以补过;或者以琴是自己的爱惜物,唾后又有所后悔。做了错事又马上有所醒悟,并立刻以实际行动表示改正,这又是一般孩子所做不到的。衮师能够做到,说明他虽倍受娇宠,但到底还是教养有素的。所以有此一句,既表现了他“威怒不可律”的一面,也写了他小小年纪就能知过则改的一面。一句而兼有两种内容,表现出叙事小主人公的多重性格。造句之妙,真可谓妙于毫巅了。
衮师的日常嬉戏活动既已逐节叙明,他与阿姊以赌赛六甲而引起的那场风波也已交代完毕,接下来,“有时”八句便转入对衮师书房情事的描写。这一小节的节旨,在于突出衮师的喜爱书卷和书法。“有时看临书”两句写他看阿爸临帖的情景。其中 “挺立不动膝”句也是写生妙笔,把衮师看父亲临帖时那种全神贯注、不遑他顾的样子一笔写出。“古锦请裁衣”两句写衮师对书卷的喜爱。上句的“衣” 字指书衣,即裹书的布帛。下句的“玉轴”,指两端饰有玉头 (用玉石制成的镶嵌物) 的卷轴。衮师喜爱书卷,才要求用古锦裁制书衣,用玉轴做书卷的轴。这样写不仅具体可感,而且也反映出家庭环境和书斋气氛对衮师的影响。“请爷书春胜”四句上承“有时看临书”句,写衮师请阿爸写春胜的情景。其中前两句写事由。春胜,即春幡,是立春日用来表示迎春的一种饰物,上写“宜春”二字,固有“春胜宜春日”之句,这当是小衮师请求父亲写春胜的理由吧。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小衮师已经从理性上知悉为什么 “春胜宜春日”,但是耳濡目染,却不能不使他产生这种意识,即到什么节令就该有什么活动。而这种意识的产生,又不能不是他敏于观察生活,注意生活经验的积累的结果。假如他是一个无所用心,只知一味贪玩的孩子,他怎么会知道“春胜宜春日”呢?诗题“骄儿”,诗人句句字字为“骄儿”敷彩,此又一例也。后两句具体描述衮师为求阿爸写春胜而主动递送纸笔的情形: 斜卷的笺纸就像没有展开的芭蕉叶;低低地递过来的毛笔,头朝上,就像尚未绽苞的辛夷花。辛夷花,又名木笔花,以其含苞未放时形似毛笔笔头,故云。这两句造句新丽,形象可感,仿佛使我们看到了彼时彼境下那种当有的情景: 衮师人小臂短,纸幅不能长展,两端自然就得卷起来;又以临砚用笔没有经验,墨蘸得过饱,可又怕墨汁滴落下来,所以才让毛笔头朝上,赶紧低低地递给阿爸。写生到此,可谓传神入化矣。以上八句虽写衮师在书房的活动,旨在展示他精神风貌的另一面,即对书卷、书法的爱好,从而使这个叙事小主人公的形象更加完美;但从章法结构上说,此一小节又为全诗第二部分转入议论预作铺垫。
从“爷昔好读书”到最后为全诗的第二部分,写对衮师的期望,抒发由衮师喜爱书卷书法所引起的感慨。这一部分也分两层。
“爷昔好读书” 四句为第一层,慨叹自己勤苦读书和著述,却在将届不惑之年,徒然落个憔悴潦倒,“无肉畏虱蚤” 的下场。这四句,前两句扬,后两句抑,扬抑之间,感慨出矣。其中 “无肉”句,不但极言其瘦,瘦得连虱蚤的叮咬都经不住了;而且还暗喻自己处境艰难,再也经不起小人的攻许了。《南史·文学·卞彬传》云:“(彬)仕既不遂,乃著《蚤虱》、《蜗虫》、《蝦蟆》 等赋,皆大有指斥。其 《蚤虱赋序》 曰:‘……蚤虱猥流,淫痒渭濩,无时恕肉,探揣攫撮,日不替手。’”诗人自己也写有一篇短仅三十二字的 《虱赋》,旨在讥刺那些欺贫怕富、凌弱畏强的人,其中有句云:“汝(指虱) 职惟啮而不善啮,回 (指孔子的贤弟子颜回) 臭(以颜回穷,穷则脏,脏则臭,故云) 而多,跖(指春秋战国之际那位被诬为盗的人民起义领袖盗跖) 香而绝。”联系 “无肉”句的出典和诗人自己的《虱赋》,说这里所“畏”之“虱蚤”盖指那些阿附权贵而谗谤贤者的小人,就不难明白了。问题是,诗人中年得子,而且此子又“美秀乃无匹”,是朋友们交口夸赞的“丹穴物”,诗人原应感到欣慰,从第一部分所写,诗人也确实感到欣慰自矜,但何以在此发出“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虱蚤” 这种近于牢骚的慨叹呢?一言以蔽之,盖身世遭遇使然也。诗人早年受知于牛(僧孺)党成员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被引荐为幕府巡官,后经其子令狐綯的荐托登进士第。但诗人又受到李(李德裕)党成员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器重,辟为掌书记,并娶王茂元女。以此,诗人颇为牛党所薄,认为他亲近王氏是背恩负德、“诡薄无行”,因其排抑之。其实诗人是有独立而坚定的政治操守的,他既不阿附牛党,也不趋附李党,结果反成了牛李党争的牺牲品,以致仕途蹭蹬,始终不能得志,直到“憔悴欲四十”,仍屈居县尉、椽曹一类的卑微之职。所以,诗人在这里是有感而发,而非故作颓唐语。况且,诗人希望儿子将来能够有所作为,在对他进行教诲和嘱诫的时候,是不能不回顾一下自己所走过的道路的,只是由于是写诗,又是写儿子的诗,所以只能约略而言之。
从“儿慎勿学爷”到最后,是第二部分的第二层,写对爱子衮师的期望。其中 “儿慎”两句,先从反面嘱诫衮师,千万别学阿爸,走通过苦读经书求取功名的老路。甲乙,指考试等第。《新唐书·选举志上》 载:凡进士,试时务策五道、帖一经,经策全通为甲等,策通四;帖过四以上为乙等。”以诗人进士及第,故云。“穰苴 (ju居)”四句从正面嘱告衮师,应像穰苴、张良那样,凭精通兵法成为帝王的辅弼之臣,而不能靠(儒生所学的) 那些琐细的知识。穰苴,田姓,战国时齐国人,以其“文能附众,武能威敌”,经晏婴推荐,齐景公命为将军,因善于用兵破敌,尊为大司马。后“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 《司马穰苴兵法》(见 《史记·司马穰苴列传》)。司马法,即 《司马穰苴兵法》 的省称。黄石术,指用兵的方略。据 《史记·留侯世家》 载,汉初大臣张良曾于秦时击始皇于博浪沙中,未中,在逃亡中遇隐者黄石公,授其所藏《太公兵法》,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上文“便为帝王师”句的出典即在这里。“况今”四句联系唐王朝当时所面临的严重边患,向衮师进一步强调攻读兵书,走穰苴、张良的道路的现实意义,意思是说: 况且现在中国西北部“羌戎”(指党项等少数民族) 民族统治者正疯狂作乱,无论征讨还是安抚都未解决问题,如果再姑息下去,就会像身上的顽症不能及时根治,终将酿成大患。读此四句,就仿佛亲聆诗人给他的爱子讲说时事。尽管诗人由于仕途坎坷,“欲回天地”的雄心壮志始终得不到施展,以致过早地产生了衰朽迟暮之感,但他毕竟有着强烈的从政安邦意识,所以在借教诲衮师而抒感慨的同时,还是流露出对国家安危的深切关注之情。叶葱奇先生“疏解”云:“ ‘况今’ 四句转折斡旋,极见才力,使气势更为震荡。若不如此,则 ‘慎勿学爷’ 数句便未免近佻,未免过激了。”所见极是。最后“儿当”四句,回环全诗,照应“儿慎”数句,再一次抒写对衮师的殷切期盼: 希望他赶快长大成人,就像深入虎穴去探虎子似地奔赴边防前线,平息边患,以武功博得封侯,切莫一辈子就死守一部经书。“探雏”和“当为”句都用东汉名将班超投笔从戎的典故。班超少有大志,曾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西汉人,昭帝时曾出使西域)、张骞 (西汉人,武帝时曾两次出使西域) 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而相者,也说他“当封万里之外”。后出使西域,以功封定远侯。他到鄯善时,鄯善王以匈奴使者来,对他礼敬疏懈,于是他决定乘夜消灭匈奴人,并激厉其吏士云:“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见 《后汉书·班梁列传》) “勿守”句语本 《汉书·韦贤传》 所引俗谚“遗子黄金满籝 (ying营),不如一经”,反其意而用之。
以上是全诗第二部分。诗人结合自己的身世之感和当时的严重边患,从正反两个方面反复叙写对爱子衮师的希望,正见诗人爱子之情弥笃,盼子早日 “成大”之心弥切。而评诗每有卓见的胡震亨却批评此诗“结处迂缠不已,反不如玉川 《寄抱孙篇》 以一两语谑送为斩截”,这就未免失察了。诗的结法原无成法,怎样结好,须从诗的立意出发。这首诗虽写骄儿,但又不止于写骄儿。倒是屈复说得好:“胸中先有末一段感慨方作。”(《玉溪生诗意》)
这首 《骄儿诗》,不仅是 《玉溪生集》 中的珍品,而且是整个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写儿童题材的作品中的上乘之作。诗中几乎全取儿童情事,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立体地、多层次和全方位地,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聪慧美俊、天真活泼的,有血有肉、呼之欲出的儿童形象,并充分地体现出诗人对骄儿衮师的深爱。完全可以说,“骄”字是全诗之眼,而诗人的爱子之情则是全诗之魂。后一部分虽入议论,但由于始终紧紧围绕着衮师这个特定的描写对象来抒写诗人的身世之慨,所以并不给人生硬之感。又由于诗人能把自己的身世之慨、忧国之思融注到对骄儿衮师的深爱和殷切期望之中,就伎全诗的内容显得更加丰厚,而感情也显得更加饱满。因此,较之左太冲的 《娇女诗》 仅止于描写两个小女儿的娇憨活泼的情态,也就有了更好的认识意义和审美价值。
在写法上,这首诗几乎全用白描,特别是前一部分,尤其逼真传神,像“朋戏浑甥侄”、 “沸若金鼎溢”、 “造次请先出”、 “闈败秉爷笏”、 “曲躬牵窗网,衉唾拭琴漆”、“芭蕉斜卷叶,辛夷低过笔”等等,都是一语传神的绝妙好句。写衮师情事,不仅写他做什么,而且用形象生动的文学语言写出了他怎么做和做得怎么样。诗中间或用典或用事,但俨然己出,毫不晦涩。批评此诗“结处迂缠不已”而未免失察的胡震亨,所评全诗的特点却是非常精当的:“俚而能雅,曲尽儿态。” (见冯浩 《玉溪生诗集笺注》)在章法上,看似没有严密的结构层次,全按叙事小主人公情事活动的内容自由随意地叙写;但实际上,自由中有安排,随意中寓章法,即如“青春妍和月”四句写“朋戏”,“豪鹰毛崱屴”十二句写衮师个人,为什么这两小节不放在一起写,而偏要在中间插写八句描叙小衮师迎送客人的情事?这就是自由中有安排了。不是吗?孩子们正在庭院里嬉戏,忽然有客人登门拜访,首先引起注意的,自然是机敏好客的小主人衮师,所以略述“朋戏”以后,紧接着转写衮师迎送客人的情事;客人既已送走,会客印象也已学说完毕,贪玩好动的小衮师自然又会回到庭院嬉戏玩耍,所以在这时转写衮师个人的嬉戏活动就很合于情理。但另一方面,所写衮师诸项嬉戏活动,又未必都是在送客之后,而迎送客人也未必就是一次,所以分别集中到两个小层次里去写,显然这是诗人的有意安排。如果不这样写而是在写完“朋戏”一节紧接着就写“豪鹰”一节,一则衮师迎送客人的情事不好交代,二则还容易把“朋戏”跟衮师个人的嬉戏行为混淆起来。又如第二部分,恰如纪昀批语所说:“借 ‘请爷书春胜’四语递入 ‘爷昔好读书’,引起结束一段,有神无迹。” (见沈厚爽 《李义山诗集辑评》)这是本诗严于章法,结构有致的又一显例。诗中其他各个层次的递转、过渡、前后照应以及详略安排,一如前析,也多类此,既符合叙事小主人公任情嬉戏的特点,又合于长篇记叙体诗的法度。总之,自由随意地叙写,而又有章法可循,这就是此诗结构艺术的突出特点。在如何描写儿童情事,塑造鲜明生动的儿童形象上,这首诗所提供的艺术经验,直到今天还有很好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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