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弟兄》原文与赏析
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秦益堂捧着水烟筒咳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涨着的脸来了,还是气喘吁吁的,说:
“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生着几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应该自己赔出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在深眼眶里慈爱地闪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较。益翁也只要对令郎开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实在是少有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令弟仍然是忙? ……”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这几天可是请假了,身热,大概是受了一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着。“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煤管子里,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思普大夫,请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省,现在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怎么了?”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红……。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 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打电话去问医院: 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 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 ‘见点’ 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经过电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 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 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信么?” 靖甫问。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我想还是去请一个西医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乱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两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 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 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的两声,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 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圈,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 《Sesame and Lilies》。”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嚄!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时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 ‘兄弟怡怡’。”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 ‘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 ‘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真是 ‘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鹡鸰在原’ ……。”
“不!” 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析】 《弟兄》是一篇讽刺性的小说。其讽刺的重点,是公益局小职员张沛君那伪善、自私和丑恶的灵魂。
小说中的主人公张沛君是公务局里人人称道钦慕的“兄弟怡怡”的榜样。但作者却以一次偶然性的误会作为试金石,来展示和暴露其隐秘于内心深处的自私和丑恶。在其名实不符中产生出有力的讽刺,作品通过人物表与里或言与行的矛盾冲突,以自我暴露的方式来揭示人物真实的灵魂。小说前半部分着力描绘张沛君的表面。小说一开篇,就将张沛君置于公益局这一特定环境中,通过他对秦益堂的那一段慷慨陈词,汪月生对他的那一番恭维以及他与秦氏兄弟在表象上的鲜明对比,初步表现了他对其弟 的 “无私友善”。在此基础上,又循由张沛君为其弟延医诊治这条情节主线,通过对他大量动作细节,语言和神态的精微描写将他对其弟的“无私友善”和“至仁至爱”表现、渲染得更加充分。至此,一个少有的好兄长形象便似乎真的站到了我们读者面前,作品也基本完成了对张沛君表面的描绘。在此基础上,鲁迅便将其犀利的笔锋直刺张沛君的隐面。接下去,作品以出人预料的笔触,写了张沛君的一场梦。在梦中,张靖甫死了。于是,张沛君便只将自己的子女送进了学校,却让弟弟的遗孤失学在家。而当他们哭嚷着也要去上学时,张沛君竟举起他那似乎“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手掌毒打了他们。这梦,是张沛君平时隐秘极深的潜意识在特定环境中的表现。而唯其是潜意识,便更能反映张沛君真实的思想和灵魂。作品紧紧抓住这最能表现人物潜意识的梦,让张沛君自己来撕掉那“无私友善”的面纱,对自己的真实思想和灵魂来一次自我曝光,从而简洁有力地完成了对张沛君隐面的无情剖示。正是由于对这隐面的成功剖示,才使那“无私友善”、“至仁至爱”的“好兄长”形象倾刻间颓然倒地,让我们看到真实的张沛君,恰是一个自私和凶恶的伪君子。很明显,在并写张沛君之两面时,重点是放在对其表面的描绘上的。其目的是要通过对表面的充分描写和渲染来制造与真实面的强烈对比。只有把他的表象写得愈充分,对比才愈强烈,也才能更见其伪善和产生出更强的讽刺力。由于鲁迅在刻划张沛君形象时,成功使用了“并写两面,使之相形”的艺术手段,遂使《弟兄》这篇讽刺小说产生了“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的艺术效果。
巧妙地借张靖甫之病来测试张沛君其人,交相使用传统的和现代的两种心理表现艺术,来层层剥笋般地剖示张沛君的心理,逼出他真实的灵魂,是《弟兄》在刻划张沛君这一伪君子形象时所运用的又一主要艺术手段。如前所述,张沛君的“梦”是其潜意识的幻化,是他那隐秘极深的自私和凶恶在特定环境中的自我暴露和具象表现。它在撕开张沛君的伪善面纱,暴露其真实面目的过程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然而,对张沛君这样一个极善于伪装和掩饰的伪君子来说,怎样才能逼他把那隐秘极深的真实思想和灵魂自我暴露出来,无疑是《弟兄》这篇小说在艺术处理上的难题之一。但鲁迅作为一位人的灵魂的伟大审问者和人的心灵的解剖师,自有他的艺术高招。他巧妙地用靖甫之病与流行的时症猩红热作为引线来引发张沛君的误会,以这误会驱动他去思想和行动,在其行动和思想的过程中又交相使用传统的和现代的两种心理表现手法来层层逼剥张沛君的心理,终于成功地逼出了他那下意识的梦,从而剖示了他那隐秘极深的自私而丑恶的灵魂。小说开篇时,张靖甫已病倒在床,但由于张沛君认为这“大概是受了一点寒”,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没有延医为其诊治,他的心情也显得相当平静。就在这里,靖甫这病作为一种试剂,已初步测试出了张沛君对其弟的冷漠、寡情。因为那“大概是受了一点寒”,纯属张沛君对其弟之病的主观误断,而靖甫病倒在床却是客观现实,仅由于他认为其弟是偶感风寒无生命之忧便不为其弟延医疹治,这种作为与他对秦益堂的那番自我夸耀和汪月生对他的那番恭维形成多么明显的对比。紧接着,小说便由汪月生对他的提醒和报上关于时症流行的报道,使他一下把其弟之病和正在流行的可怕时症——猩红热联在了一起。于是,他平静的心中风波乍起,小说的情节主线也于焉展开。循由这条情节主线,作品将其置放在公益局和同兴公寓这两个空间里,精细描绘了他大量的动作、言语和神态。如他看了报上关于时症流行的报道后那青青的脸色和对汪月生结结巴巴的答话;不顾自己的“进款不多”而打电话请本城“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普大夫去为靖甫诊治;慌慌张张跑到街上,不象平时一样与车夫讨价还价,而是看中一个壮实能跑的车夫便跨上车;连催其快走;一回家即去靖甫床前问视; 老着脸皮请同寓中医白问山为靖甫诊断,当白问山断定靖甫是患猩红热后他的手即发冷与精神恍惚;听见古槐上的鸦叫而心惊肉跳;夜深时还坐立不安地等待普大夫的到来等等。这些动作、言语和神态描写,均颇有写意特色,都是通向张沛君心理的桥梁。作为揭示人物心理的一种艺术手段,它无疑是民族的和传统的 。鲁迅运用这种民族的、传统的心理表现艺术,集中表现了张沛君在误认其弟可能是染上了猩红热时那惊急和恐惧的心理。应该承认,这种心理对张沛君来说是特定前提下一种真实的表层心理,张沛君的伪善并不表现为这种心理情绪的虚假。问题的要害是催生他这种真实的表层心理情绪的深层动因究竟是什么? 是对其弟的手足亲情还是害怕和不愿为其弟养育遗孤?因为这二者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能刺激他那惊急与恐惧心理的发生。倘若是前者,那么他还不失为一位好兄长,如果是后者,那他就是十足的伪君子。正是为了解开这个关键性的“扣子”,小说运用直接的、静态的心理描写这一西方小说中传统型的心理描写方法写了张沛君的一段心理活动。这段关于靖甫如果死了“家计怎么支持”的设想,对正处于大恐惧中的张沛君来说是必然会发生的。在这里,我们不仅发现他那惊急恐惧心理之产生的真实动因是害怕为其弟养育遗孤而并非缘发于对靖甫的手足亲情,而且还发现他已萌生了只将自己的孩子送进学校却让靖甫遗孤失学的念头。这段直接的心理描写,虽将对张沛君的心理剖析向深层逼进了一步,但仍未达到潜意识深层且仍没能全部撕开他的遮羞布。因为对为什么害怕给靖甫养育遗孤一事,他强调了自己收入低且百物昂贵这一理由,而为什么只将自己的孩子送进学校,他说那是因为“自己的康儿最聪明”且因为自己无力供几个孩子同时上学。他还很担心大家不理解他的苦衷,会产生对他的误解和批评。其情之难,似乎哀而动人。当中西两种传统型的心理表现方法都撕不开这个伪君子的遮羞布时,作者便操起了现代主义艺术的心理分析利器。于是,“梦”的被逼出,便终于由张沛君自己撕下了他那伪善的面纱,暴露了他那隐秘于潜意识深处的自私、凶恶与污秽。他爱的是弟弟日夜劳作挣来的钱,而不是什么“弟弟”;他之所以要为靖甫延医诊治,也是害怕失去这架挣钱的“机器”,而不是怕失去什么“弟弟”,他可以为死了的弟弟背棺,因为这既不要自己花钱又可以博得好名声;而他之所以不准弟弟的遗孤上学,则是因为这是要自己掏钱的。为了钱,他甚至可以不再顾及自己的“好名声”,而当着众人向满脸是血的荷生“又举起了手掌”。至此,他那“兄弟怡怡”面纱下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和他那伪善、自私而凶恶的本相便暴露无遗。
为揭露张沛君的自私、丑恶特别是他的伪善性,同时也为扩大小说的批判讽刺面,作品还紧扣题目的“弟兄”二字,着意制造了张沛君与秦氏兄弟表面上的对比和实质上的类比。从表面上看,张沛君与秦氏兄弟的对比是鲜明的。秦氏兄弟不仅在钱上斤斤计较,而且为钱“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而张沛君对其弟却从不将钱财两字放在心上,并为其弟之病忧心如焚,想方设法为其延医诊治,真可谓是“兄弟怡怡”和“兄弟急难”了。但“梦”的出现,却一下将他与秦氏兄弟的关系变对比为类比,因为双方都是爱钱而不爱兄弟,都完全以金钱关系取代了兄弟间的亲情。唯一不同的是,张沛君在自己脸上罩上了一层伪善的面纱,而秦氏兄弟则一点也不掩饰,丝毫无所顾忌。小说通过张沛君与秦氏兄弟这种表面上的对比实质上的类比,首先是揭露与讽刺了张沛君的伪善性,其次是意在表现这种爱钱不爱弟兄的 “弟兄” 关系已是那个时代一种相当普遍的弟兄关系。金钱的魔力,人性的变异,使封建伦理道德所标榜的什么 “兄弟怡怡”和“兄弟急难”,早已成了名不副实的欺人之谈。从而扩大了小说的批判面,强化了小说的讽刺力量。
《弟兄》中的环境描写在 《呐喊》、《仿徨》中是颇为特殊的。这特殊性的主要表现:一是环境与人物的高度和谐,而不像《伤逝》等作品那样形成人物与环境的尖锐对立; 二是环境描写是牵引人物思想性格表现的社会环境条件,它服务于和从属于人物塑造,而不像《孔乙己》等作品那样,人物的塑造归根结底是为了表现产生他的社会思想环境; 三是同一的环境描写在作品首尾重复出现,这在鲁迅的小说中也是少有的。《弟兄》 中的环境描写就空间环境来看有公益局和同兴公寓两处,而就社会思想环境来看则实为一类,那庸俗、混世而自私的小市民社会。张沛君所在的公益局,是个“向无公可办” 的 “摆设”。这里躺椅折足,衣钩破烂,唾壶缺口,案卷杂乱而尘封,连墨盒也早已是绿锈斑斓。这样一个形同虚设而且破旧杂乱的公益局,不仅表明了当时的政府根本不管社会公益建设和民生疾苦,而且为张沛君们提供了一个与其思想性格十分合谐的活动环境。正因为公益局“无公可办”和局长的“杳如黄鹤”,才使得张沛君们上班即是闲聊。而这闲聊,又正是引发与表现他们各自思想性格的外在条件。于是,从秦益堂总是捧着一个水烟袋在那破躺椅上不断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诉说其家丑的场景中,我们看见了他的老朽无能。正是秦益堂的唠叨,给了张沛君一个自吹自擂的机会,遂使其伪善性格得以表现。正由于张沛君与秦氏兄弟在表面上的鲜明对比,才有汪月生对张沛君之恭维的发生,而他那文白交杂的语言和对张沛君表象之轻信,又显现了他那卖弄斯文和迂腐的个性。在篇末,张沛君面对汪月生那更热烈的恭维时的顾左右而言它的抢办公事,则表明其心虚和由此产生的不安。从小说首尾对张沛君们在公益局的活动所作的描绘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全是一批苟活混世的可怜虫。上班为“签到”,“签到”为拿钱,在闲聊中消磨时光,满足于这“无公可办”的工作,高兴于局长的“杳如黄鹤”,这便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人生。于是,作为一群类型性极强的灰色人物,他们那混世、庸俗、麻木和自私的群性,便在公益局这一特定环境的牵引下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人与环境高度的合谐,共同组成了那充满朽腐气味的公益局。而一向写景较少的鲁迅,之所以要在这篇小说的首尾重复描写同一环境,就不仅是要以此形成小说在结构上的首尾呼应,表现出张沛君因其弟之病而产生的死水微澜、乍起复平的心理活动变化的全过程和借泰益堂之口引出秦氏兄弟与张沛君的类比,利用汪月生的恭维形成对张沛君的嘲讽,而且也是为了在重点拷问张沛君灵魂的同时,将其犀利无情的批判与讽刺笔锋指向张沛君所在的这一群体,指向由这一群体所代表着的丑恶人生以及由这一群体的群性所代表着的一种朽腐的社会思想情绪。
《弟兄》 是鲁迅优秀的讽刺小说之一。它与 《肥皂》、《高老夫子》基本属于同一系列的作品。作为同一系列的作品,自然会有它们的相似性。但《弟兄》又凭借着如上所述的突出的艺术个性,在其所属的系列中,放射着它独有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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