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略论中国人的脸》原文与赏析
大约人们一遇到不大看惯的东西,总不免以为他古怪。我还记得初看见西洋人的时候,就觉得他脸太白,头发太黄,眼珠太淡,鼻梁太高。虽然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理由来,但总而言之:相貌不应该如此。至于对于中国人的脸,是毫无异议;即使有好丑之别,然而都不错的。
我们的古人,倒似乎并不放松自己中国人的相貌。周的孟轲就用眸子来判胸中的正不正,汉朝还有 《相人》二十四卷。后来闹这玩艺儿的尤其多;分起来,可以说有两派罢:一是从脸上看出他的智愚贤不肖;一是从脸上看出他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荣枯。于是天下纷纷,从此多事,许多人就都战战兢兢地研究自己的脸。我想,镜子的发明,恐怕这些人和小姐们是大有功劳的。不过近来前一派已经不大有人讲究,在北京上海这些地方捣鬼的都只是后一派了。
我一向只留心西洋人。留心的结果,又觉得他们的皮肤未免太粗;毫毛有白色的,也不好。皮上常有红点,即因为颜色太白之故,倒不如我们之黄。尤其不好的是红鼻子,有时简直像是将要熔化的蜡烛油,仿佛就要滴下来,使人看得栗栗危惧,也不及黄色人种的较为隐晦,也见得较为安全。总而言之:相貌还是不应该如此的。
后来,我看见西洋人所画的中国人,才知道他们对于我们的相貌也很不敬。那似乎是《天方夜谈》或者《安兑生童话》中的插画,现在不很记得清楚了。头上戴着拖花翎的红缨帽,一条辫子在空中飞扬,朝靴的粉底非常之厚。但这些都是满洲人连累我们的。独有两眼歪斜,张嘴露齿,却是我们自己本来的相貌。不过我那时想,其实并不尽然,外国人特地要奚落我们,所以格外形容得过度了。
但此后对于中国一部分人们的相貌,我也逐渐感到一种不满,就是他们每看见不常见的事件或华丽的女人,听到有些醉心的说话的时候,下巴总要慢慢挂下,将嘴张了开来。这实在不大雅观;仿佛精神上缺少着一样什么机件。据研究人体的学者们说,一头附着在上颚骨上,那一头附着在下颚骨上的“咬筋”,力量是非常之大的。我们幼小时候想吃核桃,必须放在门缝里将它的壳夹碎。但在成人,只要牙齿好,那咬筋一收缩,便能咬碎一个核桃。有着这么大的力量的筋,有时竟不能收住一个并不沉重的自己的下巴,虽然正在看得出神的时候,倒也情有可原,但我总以为究竟不是十分体面的事。
日本的长谷川如是闲是善于做讽刺文字的。去年我见过他的一本随笔集,叫作《猫·狗·人》;其中有一篇就说到中国人的脸。大意是初见中国人,即令人感到较之日本人或西洋人,脸上总欠缺着一点什么。久而久之,看惯了,便觉得这样已经尽够,并不缺少东西:倒是看得西洋人之流的脸上,多余着一点什么。这多余着的东西,他就给它一个不大高妙的名目:兽性。中国人的脸上没有这个,是人,则加上多余的东西,即成了下列的算式:
人+兽性=西洋人
他借了称赞中国人,贬斥西洋人,来讥刺日本人的目的,这样就达到了,自然不必再说这兽性的不见于中国人的脸上,是本来没有的呢,还是现在已经消除。如果是后来消除的,那么,是渐渐净尽而只剩了人性的呢,还是不过渐渐成了驯顺。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人不过是人,不再夹杂着别的东西,当然再好没有了。倘不得已,我以为还不如带些兽性,如果合于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
人+家畜性=某一种人
中国人的脸上真可有兽性的记号的疑案,暂且中止讨论罢。我只要说近来却在中国人所理想的古今人的脸上,看见了两种多余。一到广州,我觉得比我所从来的厦门丰富得多的,是电影,而且大半是“国片”,有古装的,有时装的。因为电影是“艺术”,所以电影艺术家便将这两种多余加上去了。
古装的电影也可以说是好看,那好看不下于看戏;至少,决不至于有大锣大鼓将人的耳朵震聋。在 “银幕”上,则有身穿不知何时何代的衣服的人物,缓慢地动作;脸正如古人一般死,因为要显得活,便只好加上些旧式戏子的昏庸。
时装人物的脸,只要见过清朝光绪年间上海的吴友如的《画报》的,便会觉得神态非常相像。《画报》所画的大抵不是流氓拆梢,便是妓女吃醋,所以脸相都狡猾。这精神似乎至今不变,国产影片中的人物,虽是作者以为善人杰士者,眉宇间也总带些上海洋场式的狡猾。可见不如此,是连善人杰士也做不成的。
听说,国产影片之所以多,是因为华侨欢迎,能够获利,每一新片到,老的便带了孩子去指点给他们看道:“看哪,我们的祖国的人们是这样的。”在广州似乎也受欢迎,日夜四场,我常见看客坐得满满。
广州现在也如上海一样,正在这样地修养他们的趣味。可惜电影一开演,电灯一定熄灭,我不能看见人们的下巴。
四月六日。
【析】 本文篇末注明“四月六日”,这标明写作的时间在1927年,《鲁迅日记》有载:“六日雨。清明,休假。”是时鲁迅在广州中山大学执教,繁忙教务之余,趁清明日休假,写成了这篇著名的杂文,发表在当年11月25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21、22期合刊上,前后距有7个多月。
鲁迅杂文形式至备,丰富多样。既有议论性的,也有记事性或抒情性的。本文始终不发议论,仅将过去和现在各种关于脸部表情的观感,叙述一通,索性避发议论,让人们读后稍作思考,题旨真意便可分晓。这是构思别致,写法独特的一篇,不似层层递进,反复论证,气势不凡的议论性强的杂文。
从结构上来看,开头至“但我总以为究竟不是十分体面的”止,为第一段,从“初看见西洋人”,到中国人的相貌,从“我一向只留心西洋人”,到 “我看见西洋人所画的中国人”,都围绕着“对于中国一部分人们的相貌,我也逐渐感到一种不满”来说开去,涉及中外古今的种种脸谱,以示中国人部分人们相貌,“但我总以为究竟不是十分体面的事”。这一开题,便紧扣题目,气势不凡;从“日本的长谷川如是闲……”至“人+家畜性=某一种人”,为第二段,引用日本评论家的《猫· 狗·人》书中《中国人的脸及其他》的立论,从“初见中国人”到 “久而久之,看惯了”,印象不一,说到“看得西洋人之流的脸上,多余着一点什么”,即 “兽性”。于是得出一个算式: 人+兽性=西洋人。这样,“这兽性的不见于中国人的脸上”,“而只剩了人性的”。借题阐明“人不过是人,不再夹杂着别的东西,当然再好没有了。倘不得已,我以为还不如带些兽性”。于是,“合于下列的算式”:人+家畜性=某一种人“倒是不很有趣的”。这里酷似数学公式,但却是非直指的,不但有着深刻的历史内涵,而且曲折有致,以委婉风趣的语言,发人思考,富有艺术魅力。这里,既不像科学语言那样单纯从逻辑上论证,又不似一般说理文章那样反复议论,急于在道理上说服人。从“中国人的脸上真可有兽性的记号的疑案”至完,为第三段,以“我只要说近来却在中国人所理想的古今人的脸上,看见了两种多余”作为话题,呼应了开头的相貌两派:“一是从脸上看出他的智愚贤不肖;一是从脸上看出他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荣枯”。从而引例广州看的“国片”电影有古装的和时装的,前者的脸“正如古人一般死,因为要显得活,便只好加上些旧式戏子的昏庸”; 后者的脸“只要见过清朝光绪年间上海的吴友如的《画报》的,便会觉得神态非常相像”,从“狡猾”到 “上海洋场式的狡猾”,画出了其相像特征。煞尾道出 “广州现在也如上海一样,正在这样地修养他们的趣味”哩。这显然是含有讽刺的微笑,耐人寻味。
当时,处于四·一二大屠杀的前夕,四月一日,鲁迅与成仿吾等人,联名发表《中国文学对于英国知识阶级及一般民众宣言》,在《洪水》半月刊第三卷第30期上,强调反对帝国主义在上海等地的侵略和屠杀,主倡中英两国人民团结友好,共同战斗。虽不是鲁迅手笔,却能反映鲁迅的立场和思想:“在这里签名的人都是本人对于无产阶级革命确有信心的,所以特别郑重。”鲁迅和战友们公开表示站在无产阶级方面,颇值瞩目。几天之后,写出本文,以“中国人的脸”为题,略作议论,“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所谓人的“野性” 的 “消失”,指“驯顺”,不知反抗,甘为被豢养的奴才。“人+家畜性=某一种人”算式,概括了屈服于帝国主义侵略者,残酷屠杀人民的奴才十足的中国反动派,其狰狞的嘴脸,刻划得入木三分。
本文以叙述“中国人的脸”为主,具有生动、鲜明的形象性。行文雍容,用笔幽默,画出了不同的脸谱。从“外国人特地要奚落我们”的“满洲人连累我们的”相貌,到“听到有些醉心的说话的时候,下巴总要慢慢挂下,将嘴张了开来”的“不大雅观”的脸相;从日本长谷川如是闲笔下 “中国人的脸”,到吴友如的 《画报》的 “脸相都狡猾”,国产影片人物的善人杰士“眉宇间也总带些上海洋场式的狡猾”,形形色色,维妙维肖。自然,突出的是两道算式的相貌,即西洋人和某一种人的比较,兽性和家畜性的比较,勾勒出屠杀中国人民的帝国主义及其奴才中国反动派的形象入画,虽无强烈的议论和逻辑的推理,却集中比较,从“中国人的脸” 种种,留心到最为丑恶的鬼脸,令人深思。
鲁迅杂文擅长创造鲜明的形象,“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几乎或一形象的全体。不加什么原也过得去了,但画上一条尾巴,却见得更加完全”。且不说塑造的叭儿狗之类的形象,就以“中国人的脸”的描写,笔锋犀利,寥寥几笔,刻划出形形色色的脸谱。毛泽东说过:“他用他那一支又泼辣,又幽默,又锋利的笔,去画出了黑暗势力的鬼脸,去画出了丑恶的帝国主义的鬼脸, 它简直是一个高等的画家。”处于当时政治形势急剧恶化的时际,只好运用隐晦曲折的语言,写出“吞吞吐吐的文章”,让读者从“中国人的脸”自行联想发挥,臆测题旨,尤见杂文形象性的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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