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萧军、萧红》原文与赏析
刘吟先生:
八夜信收到。我的病倒是好起来了,胃口已略开,大约可以渐渐恢复。童话两本,已托书店寄上,内附译文两本,大约你们两位也没有看过,顺便带上。《竖琴》上的序文,后来被检查官删掉了,这是初版,所以还有着。你看,他们连这几句话也不准我们说。
如果那边还有官力以外的报,那么,关于 “脑膜炎”的话,用“文艺通信”的形式去说明,也是好的。为了这谣言,我记得我曾写过几十封正误信,化掉邮费两块多。
中华书局译世界文学的事,早已过去了,没有实行。其实,他们是本不想实行的,即使开首会译几部,也早已暗中定着某人包办,没有陌生人的份儿。现在蒋死了,说本想托蒋译,假如活着,也不会托他译的,因为一托他,真的译出来,岂不大糟?那时他们到我这里来打听靖华的通信地址,说要托他,我知道他们不过玩把戏,拒绝了。现在呢,所谓“世界文学名著”,简直不提了。
名人,阔人,商人……常常玩这一种把戏,开出一个大题目来,热闹热闹,以见他们之热心。未经世故的青年,不知底细,就常常上他们的当;碰顶子还是小事,有时简直连性命也会送掉,我就知道不少这种卖血的名人的姓名。我自己现在虽然说得好象深通世故,但近年就上了神州国光社的当,他们与我订立合同,托我找十二个人,各译苏联名作一种,出了几本,不要了,有合同也无用,我只好又磕头礼拜,各去回断,靖华住得远,不及回复,已经译成,只好我自己付版税,又设法付印,这就是《铁流》,但这书的印本一大半和纸版,后来又被别一书局骗去了。
那时的会,是在陆上开的,不是船里,出席的大约二三十人,会开完,人是不缺一个的都走出的,但似乎也有人后来给他们弄去了,因为近来的捕,杀,秘密的居多,别人无从知道。爱罗先珂却没有死,听说是在做翻译,但有人寄信去,却又没有回信来。
义军的记载看过了,这样的才可以称为战士,真叫我似的弄笔的人惭愧。我觉得文人的性质,是颇不好的,因为他智识思想,都较为复杂,而且处在可以东倒西歪的地位,所以坚定的人是不多的。现在文坛的无政府情形,当然很不好,而且坏于此的恐怕也还有,但我看这情形是不至于长久的。分裂,高谈,故作激烈等等,四五年前也曾有过这现象,左联起来,将这压下去了,但病根未除,又添了新分子,于是现在老病就复发。但空谈之类,是谈不久,也谈不出什么来的,它终必被事实的镜子照出原形,拖出尾巴而去。倘用文章来斗争,当然更好,但这种刊物不能出版,所以只好慢慢的用事实来克服。
其实,左联开始的基础就不大好,因为那时没有现在似的压迫,所以有些人以为一经加入,就可以称为前进,而又并无大危险的,不料压迫来了,就逃走了一批。这还不算坏,有的竟至于反而卖消息去了。人少倒不要紧,只要质地好,而现在连这也做不到。好的也常有,但不是经验少,就是身体不强健 (因为生活大抵是苦的),这于战斗是有妨碍的。但是,被压迫的时候,大抵有这现象,我看是不足悲观的。
卖性的事,我无所闻,但想起来是能有的;对付女性,南方官大约也比北方残酷,血债多得很。
此复,即请
俪安
迅 上 十二月十夜。
【析】 这是鲁迅给萧军萧红的第九封回信。
信一开始,鲁迅仍谈到自己的身体,继续释慰两个年轻人对他的担心。接着对萧军提议用“文艺通信”的形式在报纸上对目前所谓鲁迅患“脑炎”的事辟谣,表示同意。因为天津《大公报》别有用心转载伪满《盛天时报》上捏造的这则谣言,造成许多关心鲁迅健康的亲友和读者的惊忧,鲁迅为此“曾写过几十封正误信。”对一些人的阴谋诡计,必须寻找适当时间、方法彻底予以揭穿。
针对萧军萧红询问中华书局要翻译世界文学的事,鲁迅告诉他们:此事“早已过去了,没有实行。”然后,又尖锐地揭出内幕:“其实,他们是本不想实行的。即使开首会译几部,也早已暗中定着某人包办,没有陌生人的份儿。”蒋光慈死了,他们就推说本来是想托他译的。这不过是骗人。假如蒋光慈还活着,他们也不会托他译的,因为他是共产党员,倘若他“真的译出来”,书局将会蒙上“赤化”的嫌疑,老板怎么会做这种“笨事”?所以,当那些人到鲁迅这里来打听曹靖华的通信地址,说是要托他翻译时,鲁迅立刻就拒绝了。他告诉涉世未深的萧军萧红,一些名人、阔人、商人,常常“开出一个大题目来,热闹热闹,以见他们之热心”,而实际上,他们或是明里招兵买马,暗中定人包办;或是以一些题目为诱饵,把进步青年引将出来,一网打尽。一些未经世故、不知底细的青年常常上他们的当。“碰钉子还是小事,有时简直连性命也会送掉。”接着,鲁迅又用自己亲历的受骗上当之事对此加以证明。告诫萧军萧红,不可轻信,不可冲动。长期在复杂形势中的磨炼,使鲁迅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练就了敏锐的政治眼光。
看了萧军萧红信中寄来的关于东北义勇军的记载,鲁迅非常钦佩,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这样的才可以称为战士”,并表示了严厉的自责:“真叫我似的弄笔的人惭愧”。由此,鲁迅联想到当时的文坛,特别是左联内部的闹分裂、夸夸其谈、故作激烈等不良倾向。
鲁迅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剖析了产生这种状况的病根所在。他首先指出:左联由文人们组成,而文人的“智识思想,都较为复杂,而且处在可以东倒西歪的地位,所以坚定的人是不多的。”这种状况的出现绝非偶然,左联成立以前就“曾有过这现象。” 虽说左联起来时将它压了下去,“但病根未除,又添了新分子,于是现在老病就复发。”再有就是“左联开始的基础就不大好。”当时还“没有现在似的压迫”,于是涌入了大批的人,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一些投机分子也混在其中了。他们“以为一经加入,就可以称为前进,而又并无大的危险”。当压迫到来时,他们中的若干人就立即转向,或逃走,或卖身投靠,甚至卖友求荣。通过以上分析,鲁迅深深感到: 一个组织,其成员的素质极其重要,“人少倒不要紧,只要质地好。”这是克敌制胜的坚实保证。
当然,鲁迅也看到,左联内部“好的也常有,但不是经验少,就是身体不强健。”那时期上海大部分左翼作家生活都极为艰苦,身体也多半病弱,“这于战斗是有妨碍的。”
这两大段文字,是对当时左联内部组织情况的精辟分析,是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本质的透彻认识,对照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上的讲话,更显出掌握了马克思主义后鲁迅伟大的洞察力。
尽管左联内部的情形令人忧虑,但鲁迅还是充满了乐观。对于 “现在文坛的无政府情形”,鲁迅认为“情形是不至于长久的”,“被压迫的时候,大抵有这现象,我看是不足悲观的。”
此外,鲁迅还在平静的叙述中揭出了当时充满了杀机的形势。信的开头,提及自己的译作《竖琴》上并无什么“过激”的几行序文也被删掉,出席世界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委员会组织的远东反战会议的代表,似乎也有人被秘密捕去。统治者一手举笔砍削革命文学,一手举刀砍杀革命者,残忍暴戾。笔调平静、舒缓,却渗透了满腔的愤怒。
透辟的分析,尖锐的揭示,使这封普通的朋友信札带着很强的战斗性。对中华书局 “组织” 译书的 “热闹”的撕破,对那些“卖血的名人”的“把戏”的戳穿,都带着一刀见血的劲道,令人警醒而又痛快。形象化的说理,象文人性质的“东倒西歪”,“空谈之类……终必被事实的镜子照出原形,拖出尾巴而去”等,又加强了信件的生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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