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起死》原文与赏析
(一大片荒地。处处有些土冈,最高的不过六七尺。没有树木。遍地都是杂乱的蓬草;草间有一条人马踏成的路径。离路不远,有一个水溜。远处望见房屋。)
庄子—— (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布袍,拿着马鞭,上。)出门没有水喝,一下子就觉得口渴。口渴可不是玩意儿呀,真不如化为蝴蝶。可是这里也没有花儿呀,……哦,海子在这里了,运气,运气!(他跑到水溜旁边,拨开浮萍,用手掬起水来,喝了十几口。)唔,好了。慢慢的上路。(走着,向四处看,)阿呀!一个髑髅。这是怎的?(用马鞭在蓬草间拨了一拨,敲着,说:)
您是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失掉地盘,吃着板刀,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闹得一榻胡涂,对不起父母妻子,成了这样的呢?(橐橐。)您不知道自杀是弱者的行为吗?(橐橐橐!) 还是您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年纪老了,活该死掉,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唉,这倒是我胡涂,好像在做戏了。那里会回答。好在离楚国已经不远,用不着忙,还是请司命大神复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谈谈闲天,再给他重回家乡,骨肉团聚罢。(放下马鞭,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
(一阵阴风,许多蓬头的,秃头的,瘦的,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鬼魂出现。)
鬼魂——庄周,你这胡涂虫!花白了胡子,还是想不通。死了没有四季,也没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没有这么轻松。还是莫管闲事罢,快到楚国去干你自家的运动。……
庄子——你们才是胡涂鬼,死了也还是想不通。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我是达性命之源的,可不受你们小鬼的运动。
鬼魂——那么,就给你当场出丑……
庄子——楚王的圣旨在我头上,更不怕你们小鬼的起哄! (又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褚卫,姜沈韩杨。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敕! 敕! 敕!
(一阵清风,司命大神道冠布袍,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手执马鞭,在东方的朦胧中出现。鬼魂全都隐去。)
司命——庄周,你找我,又要闹什么玩意儿了?喝够了水,不安分起来了吗?
庄子——臣是见楚王去的,路经此地,看见一个空髑髅,却还存着头样子。该有父母妻子的罢,死在这里了,真是呜呼哀哉,可怜得很。所以恳请大神复他的形,还他的肉,给他活转来,好回家乡去。
司命——哈哈!这也不是真心话,你是肚子还没饱就找闲事做。认真不像认真,玩耍又不像玩耍。还是走你的路罢,不要和我来打岔。要知道“死生有命”,我也碍难随便安排。
庄子——大神错矣。其实那里有什么死生。我庄周曾经做梦变了蝴蝶,是一只飘飘荡荡的蝴蝶,醒来成了庄周,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庄周。究竟是庄周做梦变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了庄周呢,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这样看来,又安知道这髑髅不是现在正活着,所谓活了转来之后,倒是死掉了呢?请大神随随便便,通融一点罢,做人要圆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
司命—— (微笑,)你也还是能说不能行,是人而非神……那么,也好,给你试试罢。
(司命用马鞭向蓬中一指。同时消失了,所指的地方,发出一道火光,跳起一个汉子来。)
汉子——(大约三十岁左右,体格高大,紫色脸,像是乡下人,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用拳头揉了一通眼睛之后,定一定神,看见了庄子,) 哙?
庄子——哙?(微笑着走近去,看定他,)你是怎么的?
汉子——唉唉,睡着了,你是怎么的?(向两边看,叫了起来)阿呀,我的包裹和伞子呢?(向自己的身上看,) 阿呀呀,我的衣服呢? (蹲了下去。)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你是刚刚活过来的。你的东西,我看是早已烂掉,或者给人拾去了。
汉子——你说什么?
庄子——我且问你: 你姓甚名谁,那里人?
汉子——我是杨家庄的杨大呀。学名叫必恭。
庄子——那么,你到这里是来干什么的呢?
汉子——探亲去的呀,不提防在这里睡着了。(着急起来,) 我的衣服呢?我的包裹和伞子呢?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我且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人?
汉子—— (诧异,)什么?……什么叫作“什么时候的人”? ……我的衣服呢? ……
庄子——啧啧,你这人真是胡涂得要死的角儿——专管自己的衣服,真是一个澈底的利己主义者。你这“人”尚且没有弄明白,那里谈得到你的衣服呢?所以我首先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人?唉唉,你不懂。……那么,(想了一想,)我且问你:你先前活着的时候,村子里出了什么故事?
汉子——故事吗?有的。昨天,阿二嫂就和七太婆吵嘴。
庄子——还欠大!
汉子——还欠大? ……那么,杨小三旌表了孝子……
庄子——旌表了孝子,确也是一件大事情……不过还是很难查考…… (想了一想)再没有什么更大的事情,使大家因此闹了起来的了吗?
汉子——闹了起来……(想着,)哦,有有!那还是三四个月前头,因为孩子们的魂灵,要摄去垫鹿台脚了,真吓得大家鸡飞狗走,赶忙做起符袋来,给孩子们带上……
庄子—— (出惊,)鹿台?什么时候的鹿台?
汉子——就是三四个月前头动工的鹿台。
庄子——那么,你是纣王的时候死的?这真了不得,你已经死了五百多年了。
汉子—— (有点发怒,)先生,我和你还是初会,不要开玩笑罢。我不过在这儿睡了一忽,什么死了五百多年。我是有正经事,探亲去的。快还我的衣服,包裹和伞子。我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且让我来研究一下。你是怎么睡着的呀?
汉子——怎么睡着的吗?(想着,)我早上走到这地方,好像头顶上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睡着了。
庄子——疼吗?
汉子——好像没有疼。
庄子——哦……(想了一想,)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在商朝的纣王的时候,独个儿走到这地方,却遇着了断路强盗,从背后给你一闷棍,把你打死,什么都抢走了。现在我们是周朝,已经隔了五百多年,还那里去寻衣服。你懂了没有?
汉子—— (瞪了眼睛,看着庄子,)我一点也不懂。先生,你还是不要胡闹,还我衣服,包裹和伞子罢。我是有正经事,探亲去的,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你这人真是不明道理……
汉子——谁不明道理?我不见了东西,当场捉住了你,不问你要,问谁要? (站起来。)
庄子—— (着急,)你再听我讲: 你原是一个髑髅,是我看得可怜,请司命大神给你活转来的。你想想看:你死了这许多年,那里还有衣服呢! 我现在并不要你的谢礼,你且坐下,和我讲讲纣王那时候……
汉子——胡说!这话,就是三岁小孩子也不会相信的。我可是三十三岁了! (走开来,) 你……
庄子——我可真有这本领。你该知道漆园的庄周的罢。
汉子——我不知道。就是你真有这本领,又值什么鸟?你把我弄得精赤条条的,活转来又有什么用?叫我怎么去探亲?包裹也没有了……(有些要哭,跑开来拉住了庄子的袖子,)我不相信你的胡说。这里只有你,我当然问你要! 我扭你见保甲去!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旧了,很脆,拉不得。你且听我几句话: 你先不要专想衣服罢,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也许是有衣服对,也许是没有衣服对。鸟有羽,兽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条条。此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 ……
汉子—— (发怒,)放你妈的屁! 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 (一手捏了拳头,举起来,一手去揪庄子。)
庄子——(窘急,招架着,)你敢动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请司命大神来还你一个死!
汉子—— (冷笑着退开,)好,你还我一个死罢。要不然,我就要你还我的衣服,伞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个圜钱, 斤半白糖, 二斤南枣……
庄子—— (严正地,) 你不反悔?
汉子——小舅子才反悔!
庄子—— (决绝地,)那就是了。既然这么胡涂,还是送你还原罢。(转脸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褚卫,姜沈韩杨。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敕! 敕! 敕!
(毫无影响,好一会。)
天地玄黄!
太上老君! 敕! 敕! 敕! 敕! ……敕!
(毫无影响,好一会。)
(庄子向周围四顾,慢慢的垂下手来。)
汉子——死了没有呀?
庄子—— (颓唐地,) 不知怎的,这回可不灵……
汉子—— (扑上前,)那么,不要再胡说了。赔我的衣服!
庄子—— (退后,) 你敢动手?这不懂哲理的野蛮!
汉子—— (揪住他,)你这贼骨头! 你这强盗军师! 我先剥你的道袍,拿你的马,赔我……
(庄子一面支撑着,一面赶紧从道袍的袖子里摸出警笛来,狂吹了三声。汉子愕然,放慢了动作不多久,从远处跑来一个巡士。)
巡士——(且跑且喊,)带住他! 不要放! (他跑近来,是一个鲁国大汉,身材高大,制服制帽,手执警棍,而赤无须。) 带住他,这舅子! ……
汉子——(又揪紧了庄子,) 带住他! 这舅子! ……
(巡士跑到,抓住庄子的衣领,一手举起警棍来。汉子放手,微弯了身子,两手掩着小肚。)
庄子——(托住警棍,歪着头,) 这算什么?
巡士——这算什么? 哼! 你自己还不明白?
庄子—— (愤怒,) 怎么叫了你来,你倒来抓我?
巡士——什么?
庄子——我吹了警笛……
巡士——你抢了人家的衣服,还自己吹警笛,这昏蛋!
庄子——我是过路的,见他死在这里,救了他,他倒缠住我,说我拿了他的东西了。你看看我的样子,可是抢人东西的?
巡士——(收回警棍,)“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到局里去罢。
庄子——那可不成。我得赶路,见楚王去。
巡士—— (吃惊,松手,细看了庄子的脸,)那么,您是漆……
庄子—— (高兴起来,)不错!我正是漆园吏庄周。您怎么知道的?
巡士——咱们的局长这几天就常常提起您老,就您老要上楚国发财去了,也许从这里经过的。敝局长也是一位隐士,带便兼办一点差使,很爱读您老的文章,读《齐物论》,什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真写得有劲,真是上流的文章,真好! 您老还是到敝局里去歇歇罢。
(汉子吃惊,退进蓬草丛中,蹲下去。)
庄子——今天已经不早,我要赶路,不能耽搁了。还是回来的时候,再去拜访贵局长罢。
(庄子且说且走,爬在马上,正想加鞭,那汉子突然跳出草丛,跑上去拉住了马嚼子。巡士也追上去,拉住汉子的臂膊。)
庄子——你还缠什么?
汉子——你走了,我什么也没有,叫我怎么办?(看着巡士,) 您瞧,巡士先生……
巡士—— (搔着耳朵背后,)这模样,可真难办……但是,先生……我看起来,(看着庄子,)还是您老富裕一点,赏他一件衣服,给他遮遮羞……
庄子——那自然可以的,衣服本来并非我有。不过我这回要去见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脱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
巡士——对啦,这实在少不得。(向汉子,) 放手!
汉子——我要去探亲……
巡士——胡说!再麻烦,看我带你到局里去! (举起警棍,) 滚开!
(汉子退走,巡士追着,一直到乱蓬里。)
庄子——再见再见。
巡士——再见再见。您老走好哪!
(庄子在马上打了一鞭,走动了。巡士反背着手,看他渐跑渐远,没入尘头中,这才慢慢的回转身,向原来的路上踱去。)
(汉子突然从草丛中跳出来,拉住巡士的衣角。)
巡士——干吗?
汉子——我怎么办呢?
巡士——这我怎么知道。
汉子——我要去探亲……
巡士——你探去就是了。
汉子——我没有衣服呀。
巡士——没有衣服就不能探亲吗?
汉子——你放走了他。现在你又想溜走了,我只好找你想法子。不问你,问谁呢?你瞧,这叫我怎么活下去!
巡士——可是我告诉你: 自杀是弱者的行为呀!
汉子——那么,你给我想法子!
巡士—— (摆脱着衣角,)我没有法子想!
汉子——(缒住巡士的袖子,)那么,你带我到局里去!
巡士——(摆脱着袖子,)这怎么成。赤条条的,街上怎么走。放手!
汉子——那么,你借我一条裤子!
巡士——我只有这一条裤子,借给了你,自己不成样子了。(竭力的摆脱着,) 不要胡闹! 放手!
汉子—— (揪住巡士的颈子,) 我一定要跟你去!
巡士—— (窘急,) 不成!
汉子——那么,我不放你走!
巡士——你要怎么样呢?
汉子——我要你带我到局里去!
巡士——这真是……带你去做什么用呢?不要捣乱了。放手! 要不然…… (竭力的挣扎。)
汉子—— (揪得更紧,)要不然,我不能探亲,也不能做人了。二斤南枣,斤半白糖……你放走了他,我和你拚命……
巡士—— (挣扎着,)不要捣乱了!放手! 要不然……要不然…… (说着,一面摸出警笛,狂吹起来。)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析】 《起死》,是《故事新编》集中的最后一篇,也是鲁迅最后一篇小说,创作于1935年12月,距鲁迅先生逝世不到一年的时间。
《故事新编》 收鲁迅1922年至1935年长达13年间写的以古代神话传说为题材的小说八篇,而其中《采薇》、《出关》、《起死》等三篇,皆写于1935年12月。而且,这些小说都贯穿着对当时流行的回避现实,逃避隐遁,是非不分,徒作空言的社会思潮的严肃批判。十分深刻地揭露了那些提倡王道,宣传退让,散布无是非观的文人学士们的本相和利己主义实质。在这三篇小说中,尤以《起死》对这一主题表现得最为鲜明,讽刺最为辛辣,揭露得最为淋漓尽致。
30年代前期,这是我中华民族处于危亡的关键时期。一方面,日寇加紧侵略步伐,酝酿着对中国的大举进犯,民族生存危机迫在眉睫;另一方面,国民党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对日本侵略步步退让,而对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根据地不断发动“围剿”,对进行长征的红军围、追、堵、截,企图消灭红军武装。同时,配合军事“围剿”进行文化“围剿”,实行白色恐怖,于是,一部分文化人在国民党高压政策下变得玩世不恭,不辨是非,宣扬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的处世哲学以自欺欺人。如周作人就公开声明自己“不是什么派的信徒”①,生活的要义是“苟全性命于乱世”②。林语堂表示自己要做“年轻的顺民”③,说什么“人生在世为何?还不是有时笑笑人家,有时给人家笑笑”④。针对这种思潮,鲁迅写了不少杂文加以分析批驳,指出“唯无是非观”看来清高,看破红尘超然物外,“然而这是只可暂时口说,难以永远实行的”⑤。除了写杂文,鲁迅还写了包括《起死》在内的好几篇小说,对这种思潮作形象的揭露和历史的批判,目的正在于“把那些坏种的坟刨一下”⑥。
《起死》取《庄子·至乐》篇中讲的一个寓言构思而成。作品写庄子去楚国路上见到一个髑髅,他请司命天尊还原了他的生命,原来他是死于五百年前的汉子。他赤身露体向衣冠整齐的庄子要衣服遮盖时,遭到庄子拒绝,并对他大讲“相对主义”哲学:“衣服是可有可无的……”汉子扭住他不放,他摸出警笛吹响唤来巡士驱赶汉子。他以自己的前后自相矛盾的言行,揭出了他的“唯无是非观”的相对主义哲学的内在矛盾和欺骗性。
如前所述,《起死》是具有明显现实针对性的。作品对庄子的揭露和嘲笑,是通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巧妙构思,通过传神的文学形象和生动有趣的情节细节表现出来的,因而十分犀利畅快和精采透辟,把“唯无是非观”的荒谬和虚假,把宣扬这些观点的文人学士的伪装,剥得干干净净。“麒麟皮下露出马脚”。使之当众出丑,无处躲避,收到了巨大的鞭挞和讽刺效果。
《起死》是一篇艺术形式别致的小说,它是采用戏剧体裁写成的。这在鲁迅小说中是独一无二的。
鲁迅采用这种形式,当然首先是出于艺术表现的需要,把庄子置于众目睽睽的舞台之上,让他尽情表演,然后在实实在在的生活现实的逼视下,自相矛盾,自我否定,出尽洋相,灰溜溜地下台。虽然《起死》不是为演出写的剧本,但它确具有戏剧的基本特点,大体也符合“三一律”的要求,如果稍加处理是可以搬上舞台的。但鲁迅显然不是把它当做表现的艺术来构思,而主要是把它当作语言的艺术来创造的,是借助戏剧形式写的戏剧式小说。读者通过阅读,对庄子的舞台形象及其种种表演作出艺术想象。这种新颖别致的形式为调动读者的审美参与具有积极作用,在鲁迅小说中是一个创新。
鲁迅在写《起死》的头一年,曾翻译过西班牙作家巴罗哈的 “用戏剧似的形式来写的新式小说” 《少年别》。“这一种形式的小说,中国还不多见,所以新翻译了出来,算是献给读者的一种参考品”⑦。可以看出,鲁迅在采用剧本形式《起死》时,已经有了参考品作为借鉴。通过这,也可以看出鲁迅对外来文化的长处所采取的 “拿来主义” 科学态度。
不仅如此,鲁迅在《起死》中还巧妙借用了西方现代主义表现派戏剧的某些手法,以荒诞奇异的想象,让死人复活,让古人现代化,勾通死人、古人和现代人之间的极不和谐的联系。让人们在看似颠倒错乱的情节中发现幽默,引发对事物的最本质的认识和评判。这种认识是通过联想、变形、暗示、隐喻等方式达到的。庄子的形象是现实主义的艺术典型,又是一种观念思潮的化身。作为一个艺术形象,他已突破表面真实,走向内在真实,具有丰厚的哲理内容,舞台上出现的古人,死人和现代人的纠葛,“唯无是非观”滑头哲学与朴素简单的生活哲理之间的矛盾,以及现代生活细节插入,象征性地表现了一种看似高深抽象,实则寻常具体的真理。如果说瑞典表现主义戏剧家斯特林堡写于1907年的《鬼魂鸣奏曲》中让死尸、亡灵和活人同台,是为了揭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非人关系,那么《起死》中的古人,死人与今人对话,不仅揭示了 “唯无是非观”的虚假荒谬,更表现这种相对主义哲学观在理论上的虚伪与穷蹙。
《起死》对西方现代主义手法的借鉴是明显的,但它并没有掩盖掉作品的现实主义本色。从整篇作品看,除了鬼魂上台和庄子请司命天尊复活髑髅的情节是荒诞的外,其余主要还是现实主义的。如历史背景和现实社会关系相统一的典型环境、典型化的人物、情节的生活化、故事的戏剧化、人物活动和对话的现实化等等现实主义特征,都在作品中得到充分体现。
比如主人公庄子的艺术形象,作品赋与他古代学者的形貌,“络腮胡子,道冠、布袍”。言谈举止看似庄重严肃,实则世故圆滑。他开始出现,俨然正人君子,学究之态憨然可掬。及至汉子要衣服穿,他装腔作势用“彻底的利己主义者”的说教去批评;汉子要扭他去见保甲,他又用 “唯无是非论”相对主义哲学去软化他;汉子不理他这一套,对他动武,他又用 “还你一个死”恐吓;而当一切招数失灵,他的学说和他的人格的虚伪全盘暴露时,恼羞成怒,摸出警笛,唤来巡士进行镇压,露出其反动派豢养的御用文人的本相。虽然小说只有四、五千字篇幅,三几个人活动,情节故事也很简单,但庄子的形象写得丰满而有层次,他的自私虚伪,他的相对主义说教的荒谬与不堪一击,都被生动活脱地描写了出来。
与庄子相对立的汉子,憨直、实在、虽不懂相对主义哲学却明礼义,通情理。他发觉自己无衣遮羞就慌忙蹲下,他向庄子索借衣服先礼后兵。他以自己的生存需要批驳了庄子的毫无意义的说教。庄子的虚虚假假的清高与汉子的实实在在的世俗,互为辉映,愈显出各自鲜明的个性。
作品中另一个人物巡士,本是一个走卒的角色,但并没有被简单的丑化。对他着墨不多却勾画出他性格的变化轨迹:当他听到警笛首先抓的是庄子,他判断是符合常理的,也可以说是公正的;而当他弄清楚所抓的人是局长都很佩服的漆园吏庄周时,他立刻变得谦恭起来。连忙拍一阵马屁;但当汉子抓住庄子要衣服时,都没有立即动用警棍,而是对那赤条条的汉子动了恻隐之心,转而请庄子 “赏他一件衣服,给他遮遮羞……;”及至遭到庄子拒绝,他才权衡利弊,露出职业本相。巡士的性格鲜明,思想脉络清晰。他的思想在那些经济地位低下(他只有一条裤子)的,受“唯无是非观” 宣传影响的下层群众中有一定代表性。
《起死》这篇小说,是以其思想的深刻,讽刺的尖利而著称的。这也是鲁迅作品的普遍特色。但是鲁迅在强调文学的思想性战斗性的同时,也主张文学要向读者传授知识。要供人欣赏,给人以艺术享受,要让读者在阅读中产生审美感“以娱人情”,给人以愉快,乐趣和休息。《起死》的主题是严肃的,但它的艺术表现却是轻松活泼,机智幽默的。作者在构思全篇时精心安排了几次喜剧性高潮,以不断触发读者的审美激情。如开篇写庄子出场,敲看髑髅反问的迂态,立即吸引了读者;汉子复活后与庄子的争执,南辕北辙,隔靴搔痒,哲学家的故作高深与老百姓的求实态度形成有趣的予盾,把戏剧冲突推向高潮; 及至庄子吹响警笛唤来巡士,紧张的矛盾竟化为轻快滑稽地颇含深意的开怀大笑。庄子唤来巡士后乘机逃脱本可以结束全篇,但作者匠心独运,让汉子向巡士讨要衣服,还主动要求到“局里”去。巡士为摆脱纠缠,也只得吹起警笛,掀起全篇的最后高潮。在引起读者幽默的微笑中开篇,讥讽的大笑中卒章。
作品中出现的“油滑之处”也是时时唤起读者发笑的重要手段。这是鲁迅在《故事新编》中普遍运用的一种艺术手段。所谓“油滑之处”,即在写古代故事时,适时插入现代内容,以新的事实充实旧的历史,以旧的历史比照新的现实,使之相互补充,相互融合,透过历史与现实的对比引起读者的思考,以针砭时事,臧否世态。制造艺术的怪诞、荒唐与滑稽,以影射现实生活的怪诞、荒唐与滑稽,达到讽刺嘲笑的目的。这种方法,在《起死》中多处应用,如庄子骂汉子是“彻底的利己主义”、“不懂哲学的野蛮”,巡士向汉子说:“自杀是弱者的行为,”以及出现警笛、警棍等。制造历史与现实的混淆与矛盾,形成了具有漫画特点和荒诞色彩的艺术画面,以引发读者的阵阵思考与频频笑意。
此外,小说中那些鲜活的人物如庄子的尴尬狼狈、汉子的单纯固执、巡士的随机应变,那始而奇、继而乐、终而悟的具有思辩特点的整体构思,那轻快的节奏和幽默的语言,都具有喜剧般的特征,给人以极大的审美愉快,体现了鲁迅注重文学的“审美”和“愉情”功用的美学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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