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萧军、萧红》原文与赏析
刘军兄及其悄吟太太:
十六日信当天收到,真快。没有了家,暂且漂流一下罢,将来不要忘记。二十四年前,太大度了,受了所谓“文明”这两个字的骗。到将来,也会有人道主义者来反对报复的罢,我憎恶他们。
校出了几个错字,为什么这么吃惊?我曾经做过杂志的校对,经验也比较的多,能校是当然的,但因为看得太快,也许还有错字。
印刷所也太会恼怒,其实,圈点不该在顶上,是他们应该知道,自动的改正的。他们必须遇见厉害的商人,这才和和气气。我自己印书,没有一回不吃他们的亏。
那序文上,有一句“叙事写景,胜于描写人物”,也并不是好话,也可以解作描写人物并不怎么好。因为做序文,也要顾及销路,所以只得说的弯曲一点。至于老王婆,我却不觉得怎么鬼气,这样的人物,南方的乡下也常有的。安特列夫的小说,还要写得怕人,我那《药》 的末一段,就有些他的影响,比王婆鬼气。
我不大希罕亲笔签名制版之类,觉得这有些孩子气,不过悄吟太太既然热心于此,就写了附上,写得太大,制版时可以缩小的。这位太太,到上海以后,好象体格高了一点,两条辫子也长了一点了,然而孩子气不改,真是无可奈何。
这几天四近逃得一榻胡涂。铺子没有生意,也大有关门之势。孩子的幼稚园里,原有十五人,现在连先生的小妹子一共只剩了三个了,要关门大吉也说不定。他喜欢朋友,现在很感得寂寞。你们俩他是欢迎的,他欢迎客人,也喜欢留吃饭。有空望随便来玩,不过速成的小菜,会比那一天的粗拙一点。
专此布达,即请
俪安。
豫 上。十一月十六夜
【析】 这是鲁迅跟萧军、萧红夫妇谈创作的一封信,但内容比谈创作要丰富广泛得多。
信的开头,以萧军原名及萧红笔名相称,戏称其为“兄”及“太太”,足见鲁迅与他俩关系的亲密。第一段是就他俩从东北流浪到上海时的处境,告诫他们不要忘记二十四年前惨痛的教训,不要太厚道“太大度”了,不要再受所谓“文明”国度“文明”行为的欺骗; 而应该坚决地毫不留情地把溥仪(宣统)一类封建孽种斩草除根,才不会再酿成新的悲剧。“到将来,也会有人道主义者来反对报复的罢,我憎恶他们”一句,体现了嫉恶如仇的精神。鲁迅曾说:“夫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身为越人,未忘斯义。”鲁迅反对那种虚伪的、损着别人牙眼而反对报复的所谓“人道主义”者的,但也反对一概“蛮杀”的办法。这封信的精神和他的一贯主张完全一致。
第二、三两段,主要谈印刷刊物校对的事,认为校出错字是理所当然的,但印刷所排字时往往发生常识性差错,校出后要改还不高兴,这是很不好的事。由此可见鲁迅对印刷出版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态度。这也是他对萧军的教导和指点。萧军后来回忆说:“我如今懂得了印书不把圈、点放在行头上,也还是从鲁迅先生那里学来的。”(萧军:《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
第四段是这封信的重点段落。鲁迅对萧红 《生死场》序文中“叙事写景,胜于描写人物”一语,作了清楚的解释说明,指出也可当成缺点来解释,不能全理解成好话;只因为了销路起见,“说得弯曲一点”罢了。另外,对小说中的人物 “老王婆”,认为并 “不觉得鬼气”,不光北方有,南方乡下也常有,足见典型性比较强。此外,又讲了安特列夫小说对自己创作的影响。“我那《药》的末一段,就有些他的影响,比王婆鬼气。”说得诚恳自谦,坦率写出俄国文学作品对自己的影响。
第五段从自己给“悄吟太太”写了签名,谈起自己对此“不大希罕”的态度;但既有所托,不愿使人失望,也就遵嘱照办,体现出对青年作家“有求必应”的关怀态度。鲁迅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在这信中也顺便和“小字辈” 萧红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称她是 “这位太太”,到上海以后 “好像体格高了一点,两条辫子也长了一点了,然而孩子气不改,真是无可奈何。”又一次表现出对青年作家慈父般的爱抚之情。
末段向友人介绍家境。在当时由于受战时影响,人们逃走的不少;连海婴所在的幼稚园也只剩下三个人,很可能要关门。但海婴还是喜欢你俩来,欢迎来吃饭,且可以“随便来玩”;小菜虽然“粗劣”且“速成”,但并不妨害相互的情谊和交往,也不会受到时局变化的影响。这段话,充分表明鲁迅跟萧军、萧红非同一般的极其深挚的友情。
这封信基本上一段叙一件事,重点写对萧红作品的一点看法,及自己小说所受外国作品的影响。此外,还教诲萧军等要牢记亡国之痛,坚决抗争,绝对不要搞对敌人的无原则的怜悯和仁慈,须知“对敌人的慈悲,便是对人民的残忍。”信中还顺便谈了印刷、校对、对萧军太太的印象及海婴对他们欢迎的情况。全信文笔质朴,评述简要。刻划萧红女士肖像幽默风趣,对萧军夫妇寄予殷切的期望,充满了无比关怀爱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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