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韦素园》原文与赏析
素园兄:
三月卅日信,昨收到。L的《艺术论》,是一九二六年,那边的艺术家协会编印的,其实不过是从《实证美学的基础》及《艺术与革命》中各取了几篇,并非新作,也不很有统系。我本想,只要译《实证美学之基础》就够了,但因为这书名,已足将读者吓退,所以选现在这一本。
创造社于去年已被封。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们好赖债,自己去运动出来的。但我想,这怕未必。但无论如何,总不会还账的,因为他们每月薪水,小人物四十,大人物二百。又常有大小人物卷款逃走,自己又不很出书,自然只好用别家的钱了。
上海去年嚷了一阵革命文学,由我看来,那些作品,其实都是小资产阶级的产物,有些则简直是军阅[阀]脑子。今年大约要改嚷恋爱文学了,已有《惟爱丛书》和《爱经》豫告出现,“美的书店”(张竞生)也又开张,恐怕要发生若干小Sanin罢,但自然仍挂革命家的招牌。
我以为所谓恋爱,是只有不革命的恋爱的。革命的爱在大众,于性正如对于食物一样,再不会缠绵悱恻,但一时的选择,是有的罢。读众愿看这些,而不肯研究别的理论,很不好。大约仍是聊作消遣罢了。
迅 上 四月七日
【析】 韦素园是鲁迅的学生,他和鲁迅有着非常深厚的友谊关系。因此,在通信中,表达方式即十分随便,涉及的内容与思想的表达均少有拘束。于是形成这类书信的特点:随意而谈,甚少避忌。论事评人,往往即冲口而出,殊少字斟句酌的。
这通书信即是如此。信中谈论三个方面的问题。其一是关于卢那察尔斯基(即L) 的 《艺术论》。卢氏是苏联著名的文艺批评家,曾担任苏联第一任教育人民委员部的人民委员。鲁迅和韦素园都曾翻译过他的文章。就在本月鲁迅所译 《艺术论》即由大江书铺出版。信中所谈的是 《艺术论》 书名的确定和内容的选定事宜。在当时的条件下,凡是有苏俄字样的书籍,均被视为“异端”,而鲁迅却在与韦素园的书信往返中放言而谈,则可见出二人的友谊与共同的志趣情怀。
其二是谈“创造社”的被封事。众所周知,1928年,创造社曾与鲁迅产生过一次论争。但该社于1929年2月被国民党查封,则又是国民党镇压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的专制主义的体现。因此,鲁迅对于“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们好赖债,自己去运动出来的”说法,表示怀疑和不同意,“但我想,这怕未必”,就是这种思想状况的表达。很明显,创造社的被封,是国民党的暴行,如果承认“有人说”,那在实际上是为国民党推脱了责任。这是一方面。但鲁迅对于创造社中某些人仍然是很反感的。所以接着又指出他们“总不会还账的”,“又常有大小人物卷款逃走”,而“自己又不很出书,自然只好用别家的钱了”。叙述至此,嘲弄之意已出,表现出鲁迅对创造社中人一些不良习气的鄙弃。
其三是谈“革命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上,1928年,创造社、太阳社曾提倡革命文学。但是侧重在理论的宣传上,本身的为数不多的作品中,也表现出明显的缺点; 同时,由于提倡者们本身尚属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又受“左”的思想的影响,错误地对鲁迅、茅盾等人展开批判和攻击,因而也显示了明显的缺陷。当然,他们提倡革命文学的历史功绩是不应抹杀的。
对于创造社、太阳社的攻击批判,鲁迅曾加以反击,并密切地关注着他们的演变和发展。在这封信中,鲁迅较早地指出他们演变的一个突出的趋向。他指出:“上海去年嚷了一阵革命文学,由我看来,那些作品,其实都是小资产阶级观念的产物”,“今年大约要改嚷恋爱文学了”;“但自然仍挂革命家的招牌”,这里对革命文学提倡者的弱点与错误的分析,可谓一语中的,入木三分。而对于他们的主张的演变趋势的把握,也极准确。在30年代前后出现的“革命加恋爱的革命浪漫谛克” 倾向,就是极好的证明。
末段提出自己的看法,指出这种趋势的危害。“读众愿看这些(指“恋爱文学”)而不肯研究别的理论,很不好。大约仍是聊作消遣罢了。”态度明确地指出 “恋爱文学”的危害及“聊作消遣”的不良阅读倾向。
这封信的最大的特点,即是出语坦率,直陈胸臆。观点鲜明,褒贬分明。再者,对于由 “革命文学” 向“恋爱文学”转变的趋势的把握,也显示出鲁迅的敏锐与深刻。但行文中对创造社,对于由“革命文学”而转向“恋爱文学”的不良倾向的批评和嘲弄,也鲜明地在文中体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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