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铲共大观》原文与赏析
仍是四月六日的《申报》上,又有一段《长沙通信》,叙湘省破获共产党省委会,“处死刑者三十余人,黄花节斩决八名”。其中有几处文笔做得极好,抄一点在下面:
……是日执行之后,因马(淑纯,十六岁;志纯,十四岁)傅(凤君,二十四岁)三犯,系属女性,全城男女往观者,终日人山人海,拥挤不通。加以共魁郭亮之首级,又悬之司门口示众,往观者更众。司门口八角亭一带,交通为之断绝。计南门一带民众,则看郭亮首级后,又赴教育会看女尸。北门一带民众,则在教育会看女尸后,又往司门口看郭首级。全城扰攘,铲共空气,为之骤张;直至晚间,观者始不似日间之拥挤。”
抄完之后,觉得颇不妥。因为我就想发一点议论,然而立刻又想到恐怕一面有人疑心我在冷嘲(有人说,我是只喜欢冷嘲的),一面又有人责罚我传播黑暗,因此咒我灭亡,自己带着一切黑暗到地底里去。但我熬不住,——别的议论就少发一点罢,单从 “为艺术的艺术”说起来,你看这不过一百五六十字的文章,就多么有力。我一读,便仿佛看见司门口挂着一颗头,教育会前列着三具不连头的女尸。而且至少是赤膊的,——但这也许我猜得不对,是我自己太黑暗之故。而许多“民众”,一批是由北往南,一批是由南往北,挤着,嚷着……。再添一点蛇足,是脸上都表现着或者正在神往,或者已经满足的神情。在我所见的“革命文学”或“写实文学”中,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强有力的文学。批评家罗喀绥夫斯奇说的罢: “安特列夫竭力要我们恐怖,我们却并不怕;契呵夫不这样,我们倒恐怖了。”这百余字实在抵得上小说一大堆,何况又是事实。
且住。再说下去,恐怕有些英雄们又要责我散布黑暗,阻碍革命了。一理是也有一理的,现在易犯嫌疑,忠实同志被误解为共党,或关或释的,报上向来常见。万一不幸,沉冤莫白,那真是……。倘使常常提起这些来,也许未免会短壮士之气。但是,革命被头挂退的事是很少有的,革命的完结,大概只由于投机者的潜入。也就是内里蛀空。这并非指赤化,任何主义的革命都如此。但不是正因为黑暗,正因为没有出路,所以要革命的么?倘必须前面贴着“光明”和“出路”的包票,这才雄赳赳地去革命,那就不但不是革命者,简直连投机家都不如了。虽是投机,成败之数也不能预卜的。
我临末还要揭出一点黑暗,是我们中国现在 (现在!不是超时代的)民众,其实还不很管什么党,只要看“头”和“女尸”。只要有,无论谁的都有人看,拳匪之乱,清末党狱,民二,去年和今年,在这短短的二十年中,我已经目睹或耳闻了好几次了。
四月十日。
【析】 这是发表于1928年4月30日 《语丝》 第4卷第18期 “随感录”栏内的一篇杂文。它之值得重视,之所以值得鉴赏,不只是它折射出革命文学论争的客观原因,而是它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条不依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即:“革命被头挂退的事是很少有的。革命的完结,大概只由于投机者的潜入。也就是内里蛀空。”
如此重大深刻的题旨,作者仅用千余字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其文字功力之深厚,构思谋篇之精巧,均非一般作者所能及。
文章首先引录《申报》《长沙通信》中一段原文,申明作者一不是借此“冷嘲”,二不是以之“传播黑暗”,而是借助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唤起人们对于黑暗而腐朽、横暴而残酷的现代社会现实的警觉,激发起一种应该有的反抗情绪,从而避免“脸上都表现着或者正在神往,或者已经满足的神情”的现象发生。忧国忧民的鲁迅,为了提高中国人民的精神文明,执著地对国民性中落后的东西痛加指斥。在此之前写的《灯下漫笔》中,就发过“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中国也早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的感慨。由此可见,引录这段原文绝不是因为“其中有几处文笔做得极好”(这是“反话”),而是因为它比“为艺术的艺术”和空喊革命口号的一大堆“小说”更为“有力”地揭示出使一切有正义感的人们 “恐怖” 的事实。
那么,把令人“恐怖”的事实,加以再现,不是有“阻碍革命”的嫌疑吗?这是顺着“英雄们”的思维逻辑推导出来的,其实是文章内容的深化。它必然地涉及到现实有无黑暗,怎样对待黑暗的问题。黑暗不仅有,而且“向来常见”,“忠实同志被误解为共党,或关或释的”就是例证。为什么视而不见,见而不谈,一揭出来,就是“散布黑暗,阻碍革命”呢?揭露黑暗的目的,是在于指出没有出路,是在提倡和鼓动革命。一切真正的革命者和“连投机家都不如”的革命者的显著区别正在于此。鲁迅正是通过阶级斗争的客观规律,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得出了符合马克思主义原理的结论。
最后,作者又以纵的线索,回顾了二十年中“目睹或耳闻”的历史事实,再一次郑重指出“中国现在(现在!不是超时代的)的民众”精神上存在着的严重缺陷,与 “脸上都表现着或者正在神往,或者已经满足的神情”之间内在的必然联系,不只使文章结构严谨、凝炼集中,而且发人深省地揭示出主题,其振聋发聩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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