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银与吉妹》原文|赏析

(琵琶歌)

琵琶铮铮鼓楼静，

静静听我唱歌情。

有人为情心乱纷纷象山崩，

有人为情心迷似醉丧生命。

今夜我唱苦情歌，

唱那苦情的崔吉妹和周秀银。

秀银他本不是马善长，

家住湖广柳软高下村，

因为家贫谋生到三江，

年长月久成了本地人。

人材英俊要算秀银好，

勤劳、老实要数秀银头一名。

他家无田无牛无地基，

打工找吃来到念马村。

再唱念马崔家原本也是穷，

男无田地女无银，

做生意放债成了财主，

买田买地满山满岭，

念马坡田地多归他，

雇请长工好几人。

崔家有位吉妹女，

长工中有位周秀银。

秀银长得好象九月天，

吉妹好比天上一朵云;

秀银的琵琶弹得云开天明月儿笑，

吉妹好象喝了糯米酒甜醉了心;

秀银的笛子吹得岭上百鸟唱哟，

吉妹的嗓子好象山涧千泉音。

一年长工，他俩同山做工来作伴;

二年长工，变成一对难离的情人。

糯饭加酒饼哟，顿时成甜酒，

她母亲不知道草丛里长了竹笋。

上桌吃饭秀银和吉妹有说有笑，

她母亲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这样多情?

一天三餐白饭吃得特别香甜，

她母亲不知道长工为什么这样高兴?

秀银白天上山不怕苦和累，

晚上有情人陪伴哟困倦全丢尽;

火塘边面对面来手攀肩，

甜言蜜语侬侬莺莺诉不赢。

妹唱哥答声细细哟，

好比月亮相伴王素星;

妹脱手镯哥解帕，

刀砍铜钱心换心。

可怜竹笋刚刚出土挨牛踩，

父母把吉妹许给马胖薛家财主结成亲;

浪里小船怎耐狂风打，

年轻的吉妹找她秀银哥诉苦情。

谁知秀银心直象竹子，

不知真情反把情人来责问：

“你丢旧情好比金鸡丢山岗，

前时换当为何如今又变心?”

吉妹听了好比吞下黄连根：

“秀银哥哥呀!你怎么这样对情人?

你不知我为你暗受几多苦?

你不知人家要摘去我的心!

你不知我真心实意欢喜你这单身哥哥哟，

几回想开口，又怕哥哥不懂情!

今天妹把心里话全都诉给哥，

随哥去想：妹是怎样的人?”

竹子虽直一节一个心，

好话虽多怎能句句信?

秀银说： “牛不同毛人不同心，

穷长工怎能摸得天上云!”

吉妹说： “哥有真心我俩慢慢讲：

我好比跳出深塘的鲤鱼神，

五百村寨哪个勒汉都不想

一心要跟周秀银!

知心人掬出知心话儿不信呀，

妹愿同哥相搭去远村!……”

秀银这时喜在眉头苦在心，

真心的事儿难坏了真心人!

秀银说： “我家无田、无地、无鱼塘，

哪里找钱把那薛家丈夫脸洗净?

白瓜死了，枯藤还缠瓜架上，

滩头鲤鱼挨冲散哟碎了我的心;

哥想妹哟枉费想，

妹想哥哟只怕老人不答应;

禾廊里另有禾把放了哟，

眼睁睁望我情妹嫁别人! ”

吉妹说： “为什么不想法娶我呢?

作伴一世我心里才平。

薛家有钱，我绝不嫁他哟，

要与秀银哥哥永做一家人;

我俩要象山上一双金鸡不相离，

要象月亮和星星同落同升;

我不怕离开我的姐妹伙伴，

我不怕离开我的父母双亲，

我也不怕离开我的家乡，

愿同哥远奔哟，不怕万苦千辛!”

秀银说： “听妹真心话哟哥心乱纷纷，

心乱纷纷哟泪水流进心;

我好比山中树木无枝叶，

我好比无翅小鸟难上青云;

今世不成双哟二世定要结成对，

让铜钱给我俩来作证!”

吉妹说： “一时没有好办法慢慢想，

给哥缝双新鞋做把凭;

三角铜钱缝在新鞋底，

针针线线穿过我的心;

愿哥见到新鞋要把旧情长相念，

不要忘记金鸡关在崔家门!

明年正月初几改装打扮去到马善村，

我改名换姓到你那里商量哟，

做个鲤鱼破网跳龙门。”

吉妹送秀银到半山岭，

燕子双双要离分!

吉妹说： “让我攀一下你的肩吧，

好象我俩现在就是一家人。”

秀银说： “父母嫁人好象饭做糟，

可恨薛家财高势大占去我的心上人!

生时结不成双哟死时同登天，

愿到浑水河边等我的情人。”

吉妹说： “今世结成双晓得今世是夫妻，

二世夫妻好象梦里游山枉费神;

相爱不成妹心碎，

黄泉童子带路哟我愿同哥去阴城。”

秀银说： “活着我们应该成一家，

死了也要共葬一丘坟;

鹞鹰无情逼迫喜鹊两分散哟，

薛家无情拆散我二人!”

积思成病的秀银辞工回了家，

心乱眼花油茶不想饭难吞;

捧起新鞋心里乱把吉妹想，

喊也不应哟时时昏昏沉沉;

相思忍辱哟得病真难医，

闭眼放气哟好象错吃毒菌乱呻吟，

母亲着急床头好话劝独仔：

“什么事情难解哟阿尼给你请头人;

高门难配就应放过一边，

日后请媒怎怕没有合适的人?

刚才有个念马村的人告诉我，

吉妹要在年三十晚就过门。”

好话相劝变成铁锤敲，

秀银听了两眼睁睁弹嘴唇：

“我不是因为家贫暗伤心哟，

只恨薛、崔两家财主害了吉妹和秀银!

断根的树苗恐怕难再生，

我死不要紧哟可怜阿尼孤零，吉妹碎心!

阿尼请听儿子最后一句话：

儿若死了，要把吉妹送的新鞋穿上我脚跟。

鲤鱼总要换塘哟人总要换世，

儿子死了，阿尼千祈不要太伤心!”

越劝老人，秀银声越弱，

咬牙翻眼哟昏迷不再醒。……

秀银死去葬在大路边，

可怜吉妹一天想哥六时辰，

忽听姐妹伙伴诉说秀银死，

好象竹尖乱扎心。

不吃不换就往寨外跑，

奔到马善路边成泪人，

两眼望见新坟堆，

两脚跪地昏沉沉，

抬头撞天天又高，

脚踩泥地地又硬，

千呼万唤不闻秀银应，抓把泥土转回程。……

回到家里一天六时哟三时晕，

老人不知，认为姑娘中邪神，

去请巫婆堂前唱鬼歌，

吉妹房间偷把鸦片吞;

等人来看，她已闭上眼，

手抓泥土哟魂追周秀银。……

朋友说： “逼人成鬼罪难逃，

薛家不知罪哟还要把事生;

反怪秀银害了他家媳妇死，

罚了周家几多银!

这样的人情谁听讲?鼓楼唱歌哟众人评。”

我唱的歌好象把故事讲，

勒汉、勒勉有了情人哟要想方设法织成一世人

倘若象秀银、吉妹遭了难，

要象阳雀双双远飞行!

(编著：[清]吴朝堂、杨公

整理：杨通山、过伟)

——杨通山等编《侗族民歌选》

这篇“苦情歌”的整理者在其“附记”中说：

《秀银与吉妹》的材料来源：一、三江吴大隆、吴开枝、吴家礼、吴仕新、吴仕杰、吴正榜、梁同梁、梁同辉等口述，杨通山1961年记译：二、龙胜尼公济口述，黄公谟1961年翻译，侬易天记录。

《秀银与吉妹》有两个异文本。一个为“门甚韵”，吴朝堂(约1820——1890年，侗族，三江马善汪寨农民)所编;一个为“郎娘韵”，朝堂同时代马寨牙寨的杨公(名字已失传)所编。两首歌都编得较好，如今歌手常常混唱。 “郎娘韵”对爱情悲剧刻划得较细较露，“门甚韵”对爱情描写较含蓄，但对薛、崔两家财主的罪恶都直接进行了揭露和抨击。两首歌都迅速在侗寨传唱开来。薛家财主有个会武艺的薛老来，谁唱就打谁，后来追到吴朝堂身上，扬言要杀害他。吴朝堂就离开家乡，远奔湖南，跟随吴正道(吴正道的师傅是云南流浪过来的蓝元帅，从名字看可能是农民运动失败而流浪的人物)学武艺，苦学五年，学成回乡。回乡后，战胜薛家财主，《秀银与吉妹》更加传唱开来，流传至今。

杨通山、过伟的这个整理本，参照“门甚韵”、 “郎娘韵”两个本子，取长补短，又吸收龙胜尼公济口述材料(“郎娘韵”，又有某些变化)的某些长处组合而成。

这是一曲爱情的悲歌。男、女主人公一个是长工，一个是财主家的小姐，他们无视出身贵贱、门第悬殊，悄悄地相爱了。但是在封建社会里，贵族财主们常常把儿女们的联姻作为他们扩大经济和政治联系的手段，儿女们的爱情他们从来不予重视。因此，当秀银、吉妹沉浸在爱情愉悦之中的时候，吉妹的父母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把她许给了马胖薛家财主。悲剧其实从他们开始相爱时就已经在准备，这时候只不过由父母之命把男女主人公正式驱向了严酷的舞台。在这之后尽管男女主人公如何信誓旦旦，坚贞不渝，但结果一个相思而死，一个决绝殉情。青春生命和美好爱情的毁灭对于善良人心的震撼是强烈的，他们的亲人也许还会悲恸不已。不过，只要社会制度及人们的经济状况不改变，这一类的悲剧还会不断串演下去。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告诫有情人“倘若象秀银、吉妹遭了难，要象阳雀双双远飞行”，心地固然善良，但他哪里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尽管叙述者表露了这层局限，但诗篇对封建社会、地主老财的揭露和控诉是鲜明和强烈的。这一点，从薛家财主及薛老来的禁唱也可以得到反证。

诗歌塑造的秀银、吉妹形象是生动美好的，并且各自个性鲜明。秀银大胆与财主女儿谈情说爱，称得上叛逆，但从情节的发展看，这一形象的反抗性并不显著，他的性格特点是勤劳、善良、愚直、内向。在贫富对立的环境中，他无田无势，在爱情受挫之后，只能把一腔怨愤、一腔恋情深藏心底，抑郁而死。他的被毁灭，更多地是激起人们对弱者的同情和对富豪的痛恨。吉妹较之秀银更具反抗性。她不计较门第，以爱情为生命，坚执地要下嫁穷人，犹如腐烂的富人堆中开出的一朵香花。面对父母逼她与薛家财主成亲的无情事实，她找秀银敞露真心，以自制的新鞋做把凭，相约改装换姓，筹划私奔。当得知秀银病逝的消息，她犹如竹尖扎心，闯往坟地奔丧，从坟上抓把泥土，回到家中饮毒身亡，“手抓泥土魂追周秀银”。她是以自觉的死表达对情人的忠贞，对现存婚姻的抗拒。她爱得勇敢，爱得坚贞，浑身喷射着美丽、刚烈的火花。如果说秀银死得忧郁，那么她则死得悲壮。继秀银的死之后，她的殉情在人们心里更炽烈地引爆出悲愤的情感。

诗歌的情节和情绪跌宕起伏，曲折有致。开始，男女主人公谈情说爱，呈现出来的是喜悦的气氛，轻快的调子;接着，事情发生逆转，吉妹的父母要把吉妹嫁给马胖薛家财主，情节和人物情绪走向紧迫，男女主人公以私奔相期待，恋情变得坚毅，轻快的调子变得深沉;最后，事情又一次逆转，秀银相思而死，吉妹自尽身亡，悲剧骤达高潮。人死了，恋情没有死，它以巨大的哀感统摄着全篇。诗歌语言多用比喻、俗语，用以叙事状物则质朴含蓄，用来刻划人物心理，则曲尽微妙，表现了叙述者对事理人情精细的感受和表达能力。这种语言风格较好地反映了爱情悲剧主题。

从男女主人公双双为情而死的情节来看，这首“苦情歌”明显受到了汉民族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影响。只不过后者的男女主人公是在求学过程中缔结了爱情，且有女扮男装和化蝶的事体，《秀银与吉妹》说的是农家田庄里长工与小姐的故事。另外，因为《秀银与吉妹》的体裁是诗歌，就使得它不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较多地陈述故事情节，而是在保持情节的起伏曲折、引人入胜的特点的同时，着重开掘男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加大其抒情性和情感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