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话说闺女思嫁。春天动了欲心。爹娘婚配是前因,留在家中说甚! 男女愿有家室,长成当嫁当婚。央媒说合去成亲,千里姻缘分定。
〔两头忙〕艳阳天,又,桃花似锦柳如烟。见画梁双双燕,女孩儿泪涟。又,奴家十八正青年,恨爹娘不与奴成姻眷。
泪如梭,又,春猫儿房上去起窝,奴在绣房中懒把生活做。嫂嫂与哥哥,又,二人说话情意多,到晚来想是一头卧。
愿爹妈,又,李二姐,张大姐,都嫁人家养孩儿周把大。他也十八,奴也十八,爹妈伤蹇没大萨,正青春怎不将奴嫁!
园林折花,又,双双媒人到我家,险些儿把奴欢喜杀。爹到在家,又,若是门当户对好人家,望爹爹发了帖儿罢。
帖儿去了,又,不觉两日并三朝,急得奴双脚跳。不见来了,又,想必是帖儿看不好,到晚来不由人心急躁。
点上灯,又,灯儿下慢慢细沉吟,媒人来就是我婚姻动。不见回音,又,想必是帖儿不曾与人,思量起把媒人恨!
恨媒人,又,讨了帖儿没回音,成不成叫奴将谁问!雁杳鱼沉,又,等闲捱过好青春,说不出心中闷。
媒人来,又,只得佯羞到躲开,待要听又怕爹娘怪。惹得疑猜,又,梅香欢喜走将来,说道是: 将插戴。
婆婆相,又,忙施脂粉换衣裳,越显得精神长。站立中堂,又,低头偷眼把婆张,这婆婆到也善佛相。
忒妆娇,又,往我门前走了几遭,小厮们就把姑爷叫。我也偷瞧,又,仪标俊雅又风骚,正相当都年少。
眼巴巴,又,巴得行礼到奴家,怕去看行盒下。宝玉金花,又,我心儿里着实的不喜他,喜则喜将奴嫁。
好长天,又,捱过了一日似一年。快虽快还有两日半。喜上眉尖,又,催装担儿更新鲜,寻下些柔纕绢。
嫁装铺,又,有些事儿罣杀了奴,安稳些床和铺。坐下围炉,又,滚汤接力不可无,想着席子香,定把精神助。
洗浴汤,又,偏生的今日用些香,怕人张故把门拴上。仔细思量,又,鲜花今夜付新郎,到明朝又怕别一样。
起来时,又,浑身换了些色新衣,沉檀降速香滋味。淡粉轻施,又,人人说我忒标致,做新人不比寻常的。
把头梳,又,根儿挽紧不比当初,䯼髻儿也要关得往。少戴钗梳,又,今日晚来要将除,只怕手儿忙全不顾。
日头西,又,喜欢的茶饭懒得吃,我精神已在他家
去。灯烛交辉,又,叮咚一派乐声齐,好婆婆亲来至。月儿高,又,都到房里把奴摇,一拥着忙上轿。鼓乐笙箫,又,爆竹起火一齐着,怕不成只是微微笑。
到门前,又,踹堂的鞋儿软如绵,下轿来行不惯。瞥见装奁,又,冤家站立在踏板儿前,同坐上床儿畔。坐床时,又,安排热酒递交盃,两齐眉坐富贵。就扯奴衣,又,惟有这会等不的,却有些真淘气。
插房门,又,灯下看得忒分明,他风流奴聪俊。搂定奴身,又,低声不住的叫亲亲。他叫一声奴又麻一阵。
门外呼,又,妈妈叫醒把头梳,下床时难移步。心上糊涂,又,问着话儿强支吾,妈起身我也无心顾。
打扮衣,又,打扮的就像个谢亲的,叫几声方才去。把奴将惜,又,糖心鸡子补心虚,手儿酸难拿住。
〔清江引〕女爱男来男爱女,男女当厮配。女爱男俊俏,男爱女标致,他二人风情真个美。
——清·无名氏辑《万花小曲·两头忙》
本篇对一个闺女思嫁的具体过程,作了细腻的描写,把人物的心理活动刻画得可谓惟妙惟肖。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里,曾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两头忙]题为《闺女思嫁》,乃是全集里最有情趣的一篇。闺女思春之作,汤若士《牡丹亭传奇》写得最好,但还欠大胆。《尼姑思凡》颇能写出怀春的少女的情思,但也嫌不怎样投合于一般人的心意。但这里却极为大胆而显豁,言人所不能言,所不敢言。”
开头的[西江月]是引辞,概括全篇的内容在于“话说闺女思嫁”,旨在说明“男女愿有家室,长成当嫁当婚。”
当中的[两头忙],连用二十三支曲词,描绘闺女思嫁的全过程,大致可分为七段:
第1—3支曲词,写青春思嫁。 “艳阳天”,她“见画梁双双燕”,便不禁双眼泪涟涟,“恨爹娘不与奴成姻眷”;看见“春猫儿房上去起窝”,便联想到哥嫂“二人说话情意多,到晚来想是一头卧”;又联想到李二姐、张大姐跟自己同样十八岁, “都嫁人家养孩儿周把大”,这就使她更加埋怨“爹妈伤蹇没大萨,正青春怎不将奴嫁!”伤蹇,意即不成全她的婚姻。没大萨,即没意思。
第4—8支曲词,写媒人上门。看到“园林折花”,她就想象“双双媒人到我家”,要给她做媒,为此她险些儿“欢喜杀”,盼望“爹爹发了帖儿罢。”发帖儿,为中国婚嫁习俗。据宋代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嫁娶》:“婚娶之礼,先凭媒氏,以草帖子通于男家。男家以草帖问卜,或祷签,得吉无克,方回草帖。”帖儿拿去三五天,仍不见媒人来,她便急得“双脚跳”,耽心帖儿问卜不好,或者媒婆压根儿就不曾把帖儿送给男家。她“恨媒人”,“讨了帖儿没回音”,“雁杳鱼沉”,相传古代以鱼雁传递书信,故这里用以指没有音讯,使她又“等闲捱过好青春,说不出心中闷。”正在这时,她又想象媒人来了,她不得不假装害羞而躲开,“待要听又怕爹娘怪”,不听,心里又疑猜。幸好“梅香欢喜走将来,说道是:将插戴。”梅香,婢女的通称。插戴,把金钗插戴在冠髻中,表示定亲。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娶妇》:“若相媳妇,即男家亲人或婆往女家看中,即以钗子插冠中,谓之插钗子。”
第9—10支曲词,写男家相亲。她想象中男家婆婆和情郎来相亲,她便“忙施脂粉换衣裳”,梳装打扮得“越显得精神长”。她偷看婆婆是“善佛相”,即很慈祥的样子;偷瞧情郎是“仪标俊雅又风骚,正相当都年少”。有趣的是,写她的情郎来相亲时“忒妆娇,又往我门前走了几遭,小厮们就把姑爷叫”,使我们仿佛亲眼看到了他那又害羞,又要看个究竟的那种装模作样、徘徊不定的身影,仿佛亲耳听到了小厮们叫“姑爷”的声音,在字里行间皆洋溢着这位闺女的欣喜之情。
第11—16支曲词,写嫁前准备。她眼巴巴地盼望到男家送来定亲的财礼,她喜欢的不是“宝玉金花”等财礼本身,而是“喜则喜将奴嫁”。她的心情焦急得“捱过了一日似一年”,连短暂的“两日半”也感到难捱。可喜的是男家的催装担终于来了。催装担,旧时婚礼的一种仪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娶妇》:“凡娶媳妇……先一日或是日早下催妆冠帔花粉,女家回公棠花幞头之类。”“嫁装铺”,是指出嫁“前一日,女家先往男家铺房,挂帐幔,铺设房奁器具、珠宝首饰动用等物,以至亲压铺房,备礼前来暖房。”(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嫁娶》)接着她又想象自己沐浴洗澡,梳妆打扮,准备今夜做新人,入洞房。
第17—19支曲词,写上轿出嫁。未上轿之前, “我精神已在他家去”,可见其迫不及待的心情。 “一拥着忙上轿”,到达男家门前。 “下轿来行不惯”,表现出其激动的心情。 “冤家站立在踏板前”,是指她的情郎在迎接她。
第20—21支曲词,写举行婚礼和洞房作爱。“安排热酒递交盃,两齐眉坐富贵”,即属于婚礼的仪节。“用两盏以彩结连之,互饮一盏,谓之交杯酒。”(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娶妇》)将新娘“或径迎入房室,内坐于床上,谓之‘坐床富贵。’”(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嫁娶》)至于如何洞房作爱,作者无一笔色情的描写,只是着力写出人物特有的情趣,如“扯奴衣”, “惟有这会等不的,却有些真淘气”,写出人物独特的美的感受,如“搂定奴身”, “低声不住的叫亲亲,他叫一声奴又麻一阵。”
第22—23支曲词,写她从想象回到现实之后。妈妈把她叫醒,她无精打彩, “问着话儿强支吾”, “叫几声方才去。”可见前面所写的原来全是她思嫁的心理想象,而并非出嫁的实际过程。尽管这种想象也是以实际生活为根据的,但是它以想象的形式出现,毕竟更加生动、强烈地反映了人物的内心活动。
末尾的[清江引]是小结。它强调地指出,男女相爱、婚配是必然的;这种相爱,不是爱对方的门第、家财,而是爱对方人品的俊俏和标致,追求的是“二人风情真个美”。
这首套曲虽然没有直接地明确地提出反对封建礼教的新思想,但它把封建社会中的一个闺女对于情的热烈憧憬,表现得如此“极为大胆而显豁”,这在客观上便具有冲破封建礼教禁锢的进步意义。强调“我心儿里着实不喜”“宝玉金花”,而只是“女爱男俊俏,男爱女标致”,这比封建买卖婚姻也有所进步。关于做媒、相亲、婚礼等具体过程的描写,对于了解我国的民风民俗,也有一定的认识意义。
这首套曲的艺术特色,主要在于它把闺女思嫁的心思活动,描写得笔酣墨饱,血肉丰盈。它不是就事论事,平铺直叙,而是就事论情,写出了人物内心微妙、复杂的感情波澜。从“泪如梭”地“恨爹娘”、“愿(怨)爹妈”,到一见媒人来就“险些儿把奴欢喜杀”;媒人没有回音,又从“急得奴双脚跳”,到“恨媒人”、“心中闷”;定亲之后,她一方面欣喜异常,一方面又度日如年。其感情波澜,给我们的感受,既有如奔腾咆哮、波涛汹涌的大海那样强烈,又有像碧波荡漾、涟漪粼粼的西湖那样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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