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刘因·书事(录二)》原文赏析
当年一线魏瓠穿,直到横流破国年。草满金陵谁种下,天津桥畔听啼鹃。
唱彻芙蓉花正开,新声又听采茶哀。秋风叶落踏歌起,已觉江南席卷来。
这一组诗包括五首绝句,总名“书事”,即书写时事之意,约作于至元十三年(1276)元兵攻陷临安,南宋投降后不久。诗中表现了诗人对宋朝沉痛的兴亡感慨和深刻的历史反思,这里选的是其一、其五两首。
第一首回顾两宋兴亡,含蓄指出其亡国根源早在立国之初就已经埋下,王安石变法之后更加剧了矛盾。“魏瓠”典出《庄子·逍遥游》: “惠子谓庄子曰: ‘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后人遂以 “魏王瓠” 比喻大而无用。诗人用此典故,含意颇深。其一,魏王即战国时魏惠王,曾徙都大梁 (今开封),故称梁惠王。而赵匡胤夺取后周政权亦定都大梁,故以魏比宋。其二,瓠瓜虽大,但因虚脆不坚,不足以盛水; 剖之为瓢,又因平浅不足以容物,故尔大而无用。北宋立国之后,南灭后蜀、南汉、吴越、南唐,北吞北汉,虽比五代十国版图都大,但因消极接受唐末藩镇割据教训,采取“守内虚外”和“更戍法”等政策,使“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皇帝猜忌边将,或委派宦官监军,或自画阵图遥控,结果使军队战斗力大大削弱,以致对辽、金、西夏作战中总是丧师失地,割地赔款,积贫积弱,妥协投降,最终导致靖康之难。这正如“魏王瓠” 的大而无用。自周世宗疏浚汴水、五丈河,开掘汴口,使运河为中心连接黄河、泗水、淮河之后,水路交通已基本统一。北宋继承后周,又先后疏浚二股、五股河,使运河更有效地成为贯穿黄、淮、长江,联络南北的大动脉,故曰 “一线穿”。以此来突出北宋开国时的貌似强大。“横流”,本意指河水不按原道流走而致泛滥,引申为局势动荡和大乱。开封在北宋灭亡之后,金国先后在此扶植了张邦昌、刘豫两个短命傀儡。而宋高宗称帝后,放弃中原,苟安江左,一味妥协投降,直至亡国。这接连不断的兵燹战祸,兴亡变迁,恰如黄河泛滥,九州横流一般,始终伴随着两宋岌岌可危的政权,直到投降亡国为止。诗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回顾这三百多年兴亡历史,却只用 “当年”、“直到”两词加以贯通,语极精练概括; 而“魏瓠” 与 “横流” 所构成的因果渊源,又可窥见诗人卓异不凡的历史眼光,与他在 《白沟》诗中评北宋灭亡原因: “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 的见解是一致的。“草满金陵谁种下,天津桥畔听啼鹃。”金陵 (南京) 曾是南朝故都,宋高宗南逃称帝曾驻跸于此,建有行宫。故此处代指南宋。“草满金陵”,语含黍离麦秀之悲,铜驼荆棘之叹,喻指南宋亡国后的荒凉。但这个亡国根源是谁种下的呢?诗人认为咎在王安石变法。“天津桥”,在洛阳西南。《邵氏闻见录》载: 邵雍在嘉祐末年行到此桥,忽闻杜鹃之声,惊叹道: “不及十年,其有江南人以文字乱天下者乎。”指的就是王安石变法。又说: “天下将治,地势自北而南; 将乱,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禽鸟飞类得地气之先者也。”刘因这种错误观点,大抵继承了南宋人的说法,他们一直把北宋亡国责任归咎于王安石,直到元朝脱脱主持修《宋史》,在《王安石传》后面还引用朱熹的一大段评王的话作为史论: “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宁、宣和之际,而祸乱极矣。” 《宋史》认为:“此天下之公言也。”足见这种看法在元初仍占主导地位。刘因是理学家,沿袭朱熹观点不足为怪。虽然不免偏颇,但王安石在用人上 (如吕惠卿、曾布、章惇、蔡京等)造成后来新法派变质,党祸剧烈,确也与北宋政权的瓦解有一定关系。
后一首讽南宋君臣沉醉于笙歌晏安,直到亡国到来。“唱彻”犹言唱完了。“芙蓉”指西湖的荷花,又双关江南的采莲歌。“唱彻芙蓉花正开”,是形容杭州沉醉在歌舞升平的享乐之中。汪元量《越州歌》:“内湖三月赏新荷,锦缆龙舟缓缓拖。醉里君王宣乐部,隔花教唱采莲歌。”林升《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均可移作此句的注脚。“新声”,新的歌曲,暗示已改朝换代。“采茶”,即采茶歌,亦紧扣杭州盛产茶叶而言,寓意隐微。汪元量《湖州歌》写元军入杭游湖时:“北客醉中齐拍手,隔船又唱采茶歌。”殆为此句所本。云“采茶哀”,含“亡国之音哀以思”之意。从“唱彻”到“新声”,概括了南宋由苟安到灭亡的过程,从另一侧面揭示出其亡国根源在逸豫。“踏歌”指连手而歌,以足踏地为节奏。据《宣和书谱》载:“南方风俗,中秋节妇人相持踏歌,婆娑月影中,最为盛集。”又周密《南渡典仪》:“圣节上寿第三盏,歌板唱踏歌,供进肉鲊。”可见无论民俗还是皇帝生日均兴唱踏歌。“秋风叶落”之声,本来就“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秋声赋》)一样,再伴和着“踏歌声”,就足以构成一种萧瑟肃杀的,“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的音响气氛,使人预感到蒙古千军万马的铁蹄,似乎已席卷江南大地而来。贾谊《过秦论》说秦孝公“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此处“江南席卷”即“席卷江南”之意,正符合元朝几路大军挥戈江南,所向披靡的声势,同时也生动描绘出亡国之民风声鹤唳的惊悸心态。
诗均写宋亡时事,事真情真,堪称诗史。每首各有侧重,从不同侧面表现了诗人的兴亡之感及历史反思。诗多使事用典,新奇含蓄,而又高度概括,发人深省,耐人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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