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吕留良·乱后过嘉兴》原文赏析
兹地三年别,浑如未识时。路穿台榭础,井汲髑髅泥。生面频惊看,乡音易受欺。烽烟一怅望,洒泪独题诗。
雪片降书下,嘉禾独出师。儒生方略短,市子弄兵痴。炮裂砖摧屋,门争路压尸。缒城遗老入,此地死方宜。
间有生还者,无从问故宫。残魂明夜火,老眼湿秋风。粉黛青苔里,亲朋白骨中。新来邻里别,只说破城功。
清兵进驻北京后的第二年,即清顺治二年(1645)闰六月,在大举扫荡江南的进军中,经过激战,攻陷了浙江的嘉兴城。诗题中的“乱后”,即指这次清军破城之后。这是作者在乱后不久,重经嘉兴故地时,看到伤心惨目的残破景象,写下的真实的记录,堪称“诗史”。
这三首五言律诗,共同表现了对清兵屠城的满腔愤慨,充满了国家破亡的“黍离”之悲。但在具体描写时,却又各有侧重,相辅相成,组成了一曲沉痛而又凄凉的悲歌。
第一首写初到乱后的嘉兴时的所见。“兹地三年别,浑如未识时”,用时间上的强烈对比,来暗示战乱后的骇人变化。“三年别”,说明作者在三年前到过嘉兴(作者是浙江桐乡县人,属嘉兴府),那时战火还没有蔓延到这里,处于江南富庶之地的嘉兴城,还是一片繁荣景象。然而,弹指之间,只三年时间,一场兵燹,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嘉兴弄得面目全非,一点也辨认不出了。言词之间,这场战争的激烈,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惊人的变故,已经不言而喻了。起始两句,只是平平道来,明白如话,而其中包含的感情,却是极其强烈的。接着,作者从三个方面,来写战乱后的景象。一是房坍屋塌,市廛一片废墟(“路穿台榭础”)。不过作者并没有直写房屋,只是写了脚下的路,要从“台”(高而平的建筑物)、“榭”(台上的建筑物)的基础上通过,可见原有的街道已被倒塌的房屋堵塞,而“台”、“榭”也仅存基础了,全城的残破可想而知。二是被杀的人很多(“井汲髑髅泥”)。但作者也没有直说,只写从井中取水时,竟然打上了沾满淤泥的“髑髅” (du lou,死人头骨),而当初的杀人如麻、尸横遍地的惨象,已宛在目前。三是清兵占领了全城,并且欺压当地人民(“生面频惊看,乡音易受欺”)。“生面”,即陌生的面孔,此指清军占领者。“频惊看”,表现出惊讶之态,也含憎恶之意。进城后讲本地方言反而要受到欺侮,可见占领者之多,也可见他们的凶狠蛮横,气焰万丈,而亡国遗民的备受欺凌,也意在言外。这三方面战乱后的景象,作者写来极有层次,而且都委婉含蓄,表现出极为沉痛的心情。于是,作者最后在怅然的眺望中,不禁十分悲伤,禁不住潸然泪下,独自悄悄地写下这些诗,来寄托自己的沉哀深痛。
与第一首的深沉含蓄不同,第二首却显得明白热烈,重点是追写当初的抗清斗争。开始两句仍用对比写法,用各处像雪片一样的降书,纷纷向清兵投降,来突出嘉兴的坚决抵抗。“嘉禾”,即嘉兴。“独出师”,指嘉兴秀才郑宗彝奋起领兵抗清之事。“独”字,清楚地表示出赞叹、褒扬之意,使诗意一扬。然而,接下来的两句却说,由于这些人是“儒生”和“市子”(意即市井小儿),根本不懂得用兵,策略不高明,表现出对他们的不满,又使诗意一抑。这一扬一抑,在明白热烈中,又颇具顿挫之感,十分有力。第二联中已经隐含不能取胜之意,因此第三联就正面写城破情形:清兵强大的火炮猛烈轰击,打得房屋倒塌,砖石横飞;在争夺城门的残酷战斗中,遍地压满了尸体。清兵于是乘势而入,占领城池。面对这无可奈何之势,“遗老”只有缒(zhui,系在绳子上放下去)城而入,以身殉国,一死了之。据作者自注:“城将陷,徐虞求(曾任吏部尚书,时已退休)先生独缒城入,死之。徐讳石麒,字宝谟。”诗的最后两句,就是指这件事。乍一看来,这首诗描写了当时轰轰烈烈的战斗情景,表现出人们抗击清兵入侵的坚强意志,在不能取胜时,也体现了必死的决心,对此,作者表示了由衷的赞扬之情。但深入体会,从“儒生”、“市子”和“遗老”这些文字中,也隐含着作者的叹惋,微露出对这些人短于谋略、不能成事的不满,流露出作者对嘉兴城破、神州陆沉的惋惜。
第三首写战乱后嘉兴的一片凄凉和自己的感慨。经过激烈的战斗和残忍的洗劫,城内的居民几乎被斩杀一空,所以诗一开始就是“间有生还者,无从问故宫”。“故宫”,即故室、故居。偶有逃难在外,躲过兵灾而生还者,到处打听,也找不到自己过去的住处了。特别是夜晚,只见到处游动着点点磷火,像死者的幽灵在飘荡。面对这样凄惨的景象,“间有” 的“生还者” (当然也包括刚来的作者)在萧瑟的秋风中,忍不住流下了心酸的眼泪。这四句,国破城陷,无家可归,鬼火明灭,秋风满城,乱后的萧索荒凉与阴森可怖,写得情景交融,十分形象。在生动描写的基础上,后四句又采用对比的手法,来表现故旧无存、江山易主的深切悲痛。“粉黛”,本是妇女的化妆品,此代指妇女。战乱中满城妇女和亲朋故旧早已被杀戮净尽,如今只剩下了青苔里的累累白骨。然而,新来的“邻里” (此指驻扎的南侵的清兵)的心肠却完全不同,他们不仅没有同情的表示,反而在夸夸其谈破城时的 “功绩”。这四句妙在引而不发,在看似不动声色的描写中,其实潜藏着深沉的感情。此时,作者面对完全陌生的城市,当然有口难言,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悲痛,无人可诉,只能埋在心底,字里行间深蕴着无穷无尽的感慨。作者在路过战乱之后的嘉兴时,从所见、所闻到所感,无一不充满着悲伤的意味,把战乱后的悲惨景象,以及亡国后的压抑和痛苦,表现得极为深刻而又淋漓尽致。
这三首五言律诗虽然在内容上各有侧重,但合起来却又是有机统一的整体(即 “连章体”)。第一首因写初到所见,故仅及城市的表面现象,但已触目成伤。第二首追写当初城破情形,是回忆过去,这显然是经过深入了解的结果,壮烈而又悲惨,又进了一步。第三首又回到眼前,在第一首的基础上写乱后城里的人和事,从表面深入到里层,寄托更深的感慨。三首诗在内容上起伏回环,显得首尾完具,显然经过了作者的精心安排。从形式上看,也细针密线。第一首尾联“烽烟一怅望”,为过渡到第二首对战火纷飞的追忆,作了很好的准备,起了暗中导引的作用。而第三首的首句“间有生还者”又与第二首的末句“此地死方宜”相反相成,“生”、“死”二字的巧妙运用,起了极好的连属作用,读来一气直下,且能启人深思。第三首的最后“新来邻里别”与第一首的“乡音易受欺”又暗中相通,在回应中又有发展。另外,这三首五律都是用首句仄起不入韵式,后一首第一句与前一首末句正好相粘,三首作一首读,平仄亦丝毫不乱。这样,三首蝉联而下,一气流转,全诗结构谨严,浑然一体,使乱后情景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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