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王士禛·高邮雨泊》原文赏析
寒雨秦邮夜泊船,南湖新涨水连天。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高邮雨泊》是诗人任扬州司理期间,途经北宋词人秦观的故乡高邮,雨夜泊舟时所作。诗除缅怀秦观外,也于字里行间透露了诗人自己领袖诗坛的壮志豪情。
王士禛1655年二十岁时中进士,此后即中止帖括生涯而“专攻诗”。在待宦及任扬州司理期间,他或倡秋柳社于济南大明湖; 或在扬州、如皋集诗人名士修禊于红桥及冒氏水绘园; 对金陵、京口、梁溪、姑苏江南诸名胜之地,诗人“皆于簿书期会中不废登临”(《居易录》); 他又在各地广结诗友,关心和扶助贫困文人,人谓其日了公事,夜接词人。此时,年未三十,风华正茂的诗人,已俨然是当代的诗坛领袖了。当雨中舟次高邮忆及秦观之际,我们的诗人自然会勾起仰慕前贤的崇敬之心,并产生各领风骚的豪情。
全诗从表面看是简单的即景抒情,凭吊前人,但细加分析,可闻弦外之音。首句“秦邮”即指高邮,秦时于此筑亭置邮传,故名。前两句乍看是赋,是写实境,但赋中有兴,寓情于景,情景相生,即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寒雨秦邮夜泊船”,使人想起唐代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中的首句“寒雨连江夜入吴”,和张继《枫桥夜泊》中“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虽然王诗是写寒雨入吴,张诗是写霜华满天,但就意境之凄清冷寂而言,似可找到某些相通之处。诗人中道遇雨,夜泊秦邮,他的思绪很容易进入诗的境界。那淅沥的雨点敲击船篷,那迷蒙的水汽弥漫天际,不能不使他产生怀古之幽情。如果我们明白唐代陈子昂登上幽州台发出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慨是由于触景生情的话,那么对此时此地诗人的心境就不难理解了。
第二句中的“南湖” 即高邮湖,又称新开湖。秦观《送孙诚之尉北海》诗云: “吾乡如覆盂,地据扬楚脊,环似万顷湖,黏天四无壁。”即指此湖,由于连夜降雨,湖水新涨,推窗远望,一片苍茫,诗人的思绪也随之进入辽阔的空间。“水连天”三字,确如秦观诗所写的“黏天四无壁”,诗人在构思时受到启发,看来是必然的。
七言绝句短小精粹,但在高手写来,却有深广的容量。关键在于如何“纳须弥于芥子”,进行高度的艺术概括。此诗可称是这方面的佳作。它前二句写景,但在景语中却暗暗设置意脉,即在“南湖”句中已渐渐引出秦观。至后联遂跌出伤时怀古两个警句,让秦观正式出场。手法似一跌宕,意脉上却紧承前联,达到了“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想于绳墨之外”的妙境。
王士禛对秦观极为崇拜,他另有《秦邮杂诗》一组,其中第二首专咏秦观,袭用黄庭坚语称之为“国士无双秦少游”,并高度评价说:“高台(指高邮文游台)几废文章在,果是江河万古流。”对秦观的盖世才华和绝妙诗词,诗人备极推崇;至此诗则云:“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雅人深致,寄慨无端,从表面看来,这两句是在慨叹哲人已逝,文坛寂寞;但应该说,暗里却又蕴涵着诗人有心振起诗坛之衰去管领风骚的豪情。秦观逝世于1100年,经五百年的寂寞冷落之后应是1600年。在这段时间内,人间文坛,特别是词坛,每况愈下,的确是冷落的。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到诗人写这首诗的时候,离秦观逝世已是五百六十年,这当然可以用“五百年”这个整数去概指,但也可以理解为寂寞的只是其中的五百年,而此后不包括在内。在秦观逝世后的第五百五十七年,王士禛在济南赋《秋柳》四章,大江南北和者数百家,“秋柳社”成为艺苑佳话,陈允衡认为“原倡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诸名士和者皆不能及”(见《带经堂诗话》卷八)。稍后王又在扬州与诸名士修禊红桥,赋《冶春词》二十首,陈其年十分推崇,赞为“意气公然笼罩人”(见《香祖笔记》)。宗元鼎更说“休从白傅歌《杨柳》,莫向刘郎演《竹枝》,五日东风十日雨,江楼齐唱《冶春词》”(见《渔洋诗话》)。这就已经将他与白居易、刘禹锡等量齐观了。这时的王士禛已从钱牧斋所激赏的诗名鹊起的新秀,成为得到诗界同仁承认,与前代大家相提并论的一代骚人了。文坛由于没有秦淮海那样的风流人物而寂寞萧索,现在诗坛这样热闹兴旺,而这又是与王士禛堪称“风流”的作为有关,他自己还会以为诗坛是寂寞的吗?所以此诗明说若干年限之内的寂寞,正是为了衬托目前的热闹和繁荣,暗示自己已经管领风骚。
姜白石说: “语贵含蓄……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白石道人说诗》)这首小诗的特点,正是多言外之意,前二句写景,后二句抒情,但都很含蓄而不简单直露,前联以托事于物的比兴手法,写寒雨中的凄苦心境;后一联似直露地慨叹大家陨落,文坛寂寞,但暗中又反衬自己振兴诗坛的抱负与所获得的成就。句句都有余意,耐人寻味。诗能言情事而不落言筌,以景物寓意而不着痕迹,真所谓“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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