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研究《七古》

毛泽东诗词研究《七古》

▲一九七三年七月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

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不料韩信不听话，十万大军下历城。

齐王火冒三千丈，抓了酒徒付鼎烹。



【说明】

本篇见彭程、王芳《中国70年代政局备忘录》一文。原文略谓，1973年7月3日(按：当作“7月4日”)，毛泽东召见王洪文、张春桥。在谈到秦始皇时，毛泽东说：早几十年中国的国文教科书就说秦始皇不错了，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就是李白讲秦始皇，开头一大段也是讲他了不起。“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候(按：当作‘侯’)尽西来。”一大篇。只是屁股后头搞了两句：“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就是说他还是死了。你李白呢?尽想做官!结果充军贵州。走到白帝城，普赦令下来了。于是乎，“朝辞白帝彩云间”。其实，他尽想做官。《梁甫吟》说现在不行，将来有希望。“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指挥楚汉如旋蓬”。那时神气十足。我加上几句，比较完全：“不料韩伶(按：当作‘信’)不听话，十万大军下历城。齐王火冒三千丈，抓了酒徒付鼎烹”，把他下油锅了。

按毛泽东这段谈话中，共提到了李白的三首诗。第一首是《古风》五十九首其三，全文曰：“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聘望琅邪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跂睆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其前十句盛赞秦始皇统一中国的雄才大略，后十四句批判他大兴土木建宫室陵墓及迷信神仙、求不死之药的荒淫愚蠢。论者或以为此诗作于唐玄宗开元末，系针对玄宗好神仙术一事，是属托古讽今，有感而发。

第二首是《早发白帝城》，全文曰：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于“安史之乱”时应聘入永王李磷幕府，参加讨伐安史叛军的军事活动。李璘因不听朝廷的指挥，被其兄唐肃宗李亨怀疑为图谋不轨，派兵攻灭。李白受牵连而获罪，流放夜郎(今贵州正安北)，途经夔州时遇大赦，遂自夔州(“白帝”即白帝城，在夔州州治奉节东)东还，乘舟下三峡向江陵(今属湖北)。诗纪此事，约作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春。

第三首是《梁甫吟》，全文曰：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聘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猰貐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手接飞猱搏柮虎，侧足焦原未言苦。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梁甫吟》，声正悲。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臲屼当安之。”

其一、二两句，抒发自己未见明主、无法施展抱负的感慨。第三至第十句，以姜太公年90时始遇周文王而得到重用一事自慰。第十一至第十八句，以郦食其遇汉高祖而得以一展宏图之事自慰。第十九至第二十五句，喻言自己欲见明主，却因权倖所阻而无门可入。第二十六至第三十七句，自谓为国担忧，却徒有壮志而无人理解。第三十八至第四十三句，自忖有志之士终能风云际会，目前且安守困境，以待时机。论者或以为此诗作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年)，当时李白初入长安，怀才而不遇。

又按毛泽东的这段谈话，对秦始皇，对李白，评论不无偏颇。但李白《梁甫吟》中用郦食其故事，实有断章取义之嫌，毛泽东“加上几句”，确乎“比较完全”。详见下面的注释。



【注释】

〔君不见句〕君不见，您难道看不见(或不知道)?意思和“请看”差不多，但出以反诘，语气较为强烈。高阳酒徒，高阳那地方的酒鬼。高阳，今河南杞县一带。起草中，起自草莱之中，即起自乡野的意思。

〔长揖句〕长揖，拱手行一大礼。在古代，“揖”之礼较为普通、平等，不像“拜”那样庄重恭敬且往往含有以对方为尊长的意味。山东，战国、秦、汉时代，通称崤山(在今河南西部)或华山(在今陕西华阴)以东为山东，一般专指黄河流域，有时也泛指原战国时代除秦国以外的六国(齐、楚、燕、韩、赵、魏)。这里取后一义。隆准公，指刘邦(前256—前195，一说前247—前195)，字季，沛县(今属江苏)人。秦时为泗水亭长(亭在沛县东，亭长约相当于乡长)。秦二世元年(前209年)陈胜举义，他起兵响应，称沛公。前206年，率军攻占秦都咸阳(旧址在今陕西咸阳东北)，秦亡。同年项羽入关，封他为汉王，统治巴蜀(今四川一带)、汉中(今陕西汉中一带)。不久，他出兵与项羽争夺天下。经过五年的楚汉战争，终于前202年建立大一统的西汉王朝。史称汉高祖。其事迹详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本纪》载其“隆准”。隆，高。准，鼻子。公，尊称。

〔入门句〕聘雄辩，恣意发表雄健有力的议论。

〔两女句〕辍，中止。趋风，谓赶快迎上前来。

〔东下句〕东下，向东收取。齐城，齐国的城邑。

〔指挥句〕指挥，拨弄、调动。楚，指西楚霸王项羽一方。汉，指汉王刘邦一方。如旋蓬，像转动蓬草一般轻而易举。蓬草遇风便连根拔起，随风飘转，故用以为喻。

〔不料句〕韩信(?—前196)，淮阴(今属江苏)人。秦末参加反秦义军，初属项羽，后归刘邦，被拜为大将。楚汉战争时，刘邦用其计策，攻占关中(今河南灵宝东北函谷关以西，以原秦都咸阳为中心的广大地区)。刘邦在荥阳、成皋间(今河南荥阳一带)与项羽相持时，命他率军抄袭项羽军后路，破赵取齐，占据黄河下游之地。因此被封为齐王。不久率军与刘邦会合，攻灭项羽。汉王朝建立后，改封楚王。后有人告发他谋反，遂降为淮阴侯。又有人告发他与陈稀勾结在长安谋反，为吕后所杀。事迹详见《史记》卷九二《淮阴侯列传》。

〔十万句〕下，直趋。历城，故地在今山东历城西。

〔齐王句〕齐王，田广(?—前203)，狄(故地在今山东高青)人。战国齐王族后裔。其父田荣、叔父田横，秦末随从兄田儋起兵反秦。田儋自立为齐王，与秦军作战败死。秦亡后，田荣攻灭项羽所封之三齐王，自立为齐王，旋即被项羽击杀。于是，田横乃立田广为齐王，自己为相，国政皆断于田横。田广后为汉将韩信擒杀，田横乃自立为齐王。详见《史记》卷九四《田儋列传》。

〔抓了句〕付鼎烹，放到鼎里去煮。鼎，古代的一种烹饪器具，其作用略相当于现代煮食物的大锅。古代统治者亦用来作为烹煮人的刑具。按《史记》卷九七《郦生陆贾列传》载，郦食其，陈留高阳人。好读书。家贫，无以为业，遂任闾里监门吏。刘邦起兵之初，过其地，郦食其求见。刘邦听通报者说郦为儒生装扮，不欲接见。郦食其乃怒目按剑呵叱通报者说：“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刘邦这才答应一见。郦食其进见时，刘邦正使唤着两个侍女洗足，郦长揖不拜，并责备刘邦说，如欲聚义军诛暴秦，不宜如此傲慢地接待长者。于是刘邦“辍洗”(停止洗足)，起身整衣，请郦上坐。郦即为刘邦划策并充当内应，袭取了战略要地陈留(故地今在河南开封县)。此后，郦食其便在刘邦部下，常为说客出使各诸侯。公元前204年至前203年，在楚汉战争的紧要关头，郦食其又向刘邦请命，入齐游说，说动齐王田广归附于汉，撤罢历城战备。但担负迂回赵、齐，对楚军实施战略包抄任务的汉将韩信，嫉妒郦仅以口舌便“下齐七十余城”，竟乘夜进军袭齐。田广以为郦食其欺骗了他，大怒，遂将郦烹死。李白诗中所述，是郦食其事迹的前一大半，到他说动齐王归汉为止，截取的是他春风得意的那一方面。诗人不同于历史学家，往往任意剪辑史料，为自己所欲表达的主题服务。李白此诗，即其一例。毛泽东所添加的四句，则补出了郦食其的悲惨结局，可使读者对其人其事有一个首尾完整的了解，这是历史学家的严谨作法。



【押韵格式】

本篇押用同一部平声韵，韵脚分别是“中”、“公”、“风”、“蓬”、“城”、“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