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研究《忆秦娥》
娄 山 关
▲一九三五年二月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创作背景】
1934年10月,第五次反“围剿”战役失败,党中央和中央红军被迫退出中央根据地,开始长征。长征初期,“左”倾机会主义者实行逃跑主义,强令主力红军进行“甬道”式的防御战,保护庞大的中央机构向红军第二、第六军团所在的湘西地区转移。由于携带着大批笨重物资在狭窄的山路上前行,中央纵队每天只能行进二十余里,始终无法摆脱敌军的围追堵截,遂使在两侧担任掩护任务的主力军团频频作战,人员不断伤亡,弹药大量消耗。至12月初强渡湘江后,中央红军已由出发时的八万人锐减为三万人。在这危急关头,毛泽东说服中央军委放弃挺进湘西的原定计划,改向敌军兵力薄弱的贵州前进。1935年1月,红军强渡乌江(在贵州北部、四川东南部),占领遵义,党中央在这里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结束了王明路线的错误领导,取消了“左”倾机会主义者的最高军事指挥权,选举毛泽东为政治局常委,会后又以他和周恩来、王稼祥二人组成三人军事指挥小组,实际上确立了毛泽东在党和红军中的领袖地位。遵义会议结束后,毛泽东指挥中央红军轻装前进,机动作战,越过娄山关,一渡赤水河(在贵州、四川边境),拟于川南横渡长江,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建立川陕甘革命根据地。因蒋介石急调四十万大军封锁长江,毛泽东遂当机立断,率军回师贵州,于2月中下旬二渡赤水,重占娄山关,再取遵义,歼敌二十个团,赢得了长征以来的第一次重大胜利。此后,红军又于3月中旬三渡赤水,再入川南;于3月下旬四渡赤水,进逼贵阳。当蒋介石慌忙调集云南军阀部队来贵堵截时,我主力红军却穿过滇黔公路,直插云南,巧渡金沙江,将几十万敌军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本篇记述的就是当年2月26日红军前锋重占娄山关后,中央领导机关在跟进途中再过此隘口时的情景。毛泽东在1958年12月21日的批注中写道:“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过了岷山,豁然开朗,转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以下诸篇(按指本篇及以下《十六字令三首》、《七律·长征》、《念奴娇·昆仑》、《清平乐·六盘山》等七首),反映了这一种心情。”
【注释】
〔娄山关〕在贵州遵义北面的大娄山上,万峰插天,中通一线,是由川入黔的要隘,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西风二句〕可参看宋代蒋捷《虞美人·听雨》词:“断雁叫西风。”霜晨月,谓清晨时霜华铺地,残月在天。
〔霜晨月句〕本调上下片第三句,多叠用第二句末三字,这里即循此例。下片“从头越”句,作法相同。
〔马蹄声碎〕唐代岑参《卫节度赤骠马歌》曰:“弄影行骄碧蹄碎。”又,刘言史《春游曲》二首其二曰:“碧蹄声碎五门桥。”碎,形容马蹄声清脆错落。
〔喇叭声咽〕唐代李白《忆秦娥》词曰:“箫声咽。”喇叭,指军号。咽,形容声音低沉断续。
〔雄关句〕雄关,雄伟的关隘。漫道,空说、枉说。真如铁,真的像铁一般坚固。
〔而今句〕而今,如今。从头,重新开始。以上二句语义双关,既是说红军再次跨越娄山关,又喻指遵义会议后,中国革命重新开始起步向前。
〔苍山如海〕谓苍翠的群山绵延起伏,无边无际,犹如波涛汹涌、浩瀚汪洋的大海。
〔残阳如血〕杜甫《喜雨》诗曰:“日色赤如血。”
【押韵格式】
本篇守谱押用同一部仄声韵,韵脚分别是“烈”、“月”、“月”、“咽”、“铁”、“越”、“越”、“血”。
【附录】
1962年4月,毛泽东同意了《人民文学》编辑部的要求,在该刊5月号上首次公开发表他于1929至1931年间“在马背上哼成的”《清平乐》(风云突变)等六首词。为了帮助读者理解这六首词,该刊编辑部在发表前抄送郭沫若,请他写些注释性的文字。郭沫若欣然应允,于5月1日写成了《喜读毛主席<词六首>》一文。5月9日,他收到了编辑部送来的文章清样,立即写信将清样送请毛泽东“加以删正”。
郭沫若在文章中提到:
“我对于《娄山关》这首词作过一番研究,我起初也觉得是一天的事。……清早由遵义城动身,晚上到达娄山关,那是合情合理的。然而进一步考虑,却发现了问题。红军长征第一次由遵义经过娄山关,是在1935年1月。第二次又经过娄山关回遵义,是在当年2月。就时令来说都是冬天。为什么词的上阕写的却是秋天? ‘西风’,‘雁叫’,‘霜晨’,都是秋天的景物。这怎么解?要说主席写词不顾时令,那是说不过去的。因此,我才进一步知道:《娄山关》所写的不是一天的事。上阕所写的是红军长征的初期,那是1934年的秋天;下阕所写的是遵义会议之后,继续长征,第一次跨过娄山关。想到了这一层,全词才好像豁然贯通了。”“我对于《娄山关》一词作了这样的解释,我虽然没有当面问过主席,不知道我的解释究竟是否正确,但在广州的诗歌座谈会上,我很高兴同志们是同意了我的见解的。”
毛泽东在看这篇文章的清样时,将这些内容全部删去,并以郭沫若的口吻,在清样的四边空白处改写了一段文字,全文如下:
我对于《娄山关》这首词作过一番研究,初以为是写一天的,后来又觉得不对,是在写两次的事,头一阕一次,第二阕一次。我曾在广州文艺座谈会上发表了意见,主张后者(写两次的事),而否定前者(写一天),可是我错了。这是作者告诉我的。一九三五年一月党的遵义会议以后,红军第一次打娄山关,胜利了,企图经过川南,渡江北上,进入川西,直取成都,击灭刘湘,在川西建立根据地。但是事与愿违,遇到了川军的重重阻力。红军由娄山关一直向西,经过古蔺古宋诸县打到了川滇黔三省交界的一个地方,叫做“鸡鸣三省”,突然遇到了云南军队的强大阻力,无法前进。中央政治局开了一个会,立即决定循原路反攻遵义,出敌不意打回马枪,这是当年二月。在接近娄山关几十华里的地点,清晨出发,还有月亮,午后二三时到达娄山关,一战攻克,消灭敌军一个师,这时已近黄昏了。乘胜直追,夜战遵义,又消灭敌军一个师。此役共消灭敌军两个师,重占遵义。词是后来追写的,那天走了一百多华里,指挥作战,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哼词呢?南方有好多个省,冬天无雪,或多年无雪,而只下霜,长空有雁,晓月不甚寒,正像北方的深秋,云贵川诸省,就是这样。“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两句,据作者说,是在战争中积累了多年的景物观察,一到娄山关这种战争胜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作者自以为颇为成功的这两句话。由此看来,我在广州座谈会上所说的一段话,竟是错了。解诗之难,由此可见。
【鉴赏】
这首词以悲壮凝重的笔触描绘了遵义会议后红军胜利跨越娄山关的壮举,抒写了红军战士不畏艰险的坚强意志。思想深远,气象壮阔,意境雄浑。
上片写向娄山关进军途中的情景。“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勾勒了云贵高原的冬日的典型环境。肃杀的西风、迷茫的长空、凄厉的雁声、寒冷的霜华、斜挂的残月等诸多景观相互组合,创造了一个悲壮、苍凉的背景,不仅点明了进军途中的季候特点,而且调动感觉、听觉、视觉,引人置身于此铁铸般的严酷之境,领略到红军于险山恶水中杀开一条血路的壮烈意味,以及其不辞辛劳,不畏艰险去争取胜利的战斗意志和英雄气概。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霜晨月”重复上句,固然是词调格律句式的要求,但这重复却承上启下,恰到好处地又一次强调了行军的艰苦,从而引出下文对红军战士戴月履霜、兼程前进之状的侧笔描写:战马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前进,蹄声细碎杂乱;军号声为凛冽的西风切割和撕裂,断断续续,慷慨悲壮。
那细碎清脆的马蹄声和断续呜咽的喇叭声交织一体,一阵阵,一声声,远远近近,汇合成进军的号角,沉郁地回响在霜重寒凝、肃杀冷落的晨景中,生发出“风萧萧兮易水寒”(战国燕荆轲《易水歌》)的悲壮格调。于是,红军刚毅沉着的军容,慷慨壮烈的意志,立即浮现于读者的面前,动人心魄。
下片抒写跨越娄山关后的豪情以及对迎接新征程之艰辛的精神准备。“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换头一笔宕开,不写抢关夺隘的战斗过程,笔锋直插到跨越雄关之后。二句以议论入词,遒劲有力。娄山关雄伟险峻,虽没有李白《蜀道难》中“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的蜀道那样雄险得“难于上青天”,却也如“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今却被英勇的红军征服了,还说什么娄山关像铁一样坚固呢?实际上,当时的娄山关,周围山峰如剑陡立,高耸入云,中间是十步九弯的山路;又有贵州军阀重兵把守。可是,我们的红军战士看待逶迤连绵的五岭山脉只不过是轻轻翻腾的细浪,气势磅礴的乌蒙山也仅仅如滚动着的小小泥丸,娄山雄关又其奈我何,迈开大步,不就过去了么?“从头越”三字笔势豪放,将全词推向高潮,这两句不仅歌颂了红军再克娄山关的战绩,而且表现了毛泽东对敌人的藐视和对长征必胜的坚强信念。此外,“从头越”还包含着遵义会议以后,中国革命在正确路线指引下开始了新的里程的含义。
驻足于雄峻的娄山关,诗人凭高回顾,心潮有如大海翻卷着的波涛,吟出了极为精彩的结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那西落于如海群山间的夕阳是那样鲜红,宛如殷红的鲜血!是的,革命就是血与火的斗争,今后还有更严峻艰苦的斗争,还要付出生命和鲜血,但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人民。这里,起伏的苍山、血红的残阳,既是即目之景,又有象征意义,使人咀嚼不尽,回味无穷。
唐代大诗人李白《忆秦娥》词末云:“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近代美学理论家王国维评曰:“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的确,李词这八个字博大苍凉,气韵沉雄。词人通过对秦、汉那样赫赫王朝的遗迹——咸阳古道、汉代陵墓的描画,进入历史的反思:古道悠悠,音尘杳然,一切繁华升平的景象、奢侈纵欲的情态俱被埋葬了,只剩下陵墓在萧瑟的西风中孤立,如血的残阳给它涂抹上昏黄的光。它使词人想到了唐王朝的未来,一种悲壮的历史消亡感悄然袭上他的心头……
论气象和意境,毛泽东此词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亦阔大沉雄,亦有苍凉之气。但这苍凉之中,却又透露出昂扬豪迈的斗争精神和英雄气概。昂扬豪迈与冷峻沉重相交融,遂使这两句饱含悲壮美,极富感染力,读之使人感到一种哀兵必胜的壮烈情怀。这是李词“西风残照”的历史消亡感所不可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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