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1〕;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2〕。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3〕。
夫裁文匠笔,篇有小大;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4〕。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5〕。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6〕。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7〕。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8〕。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9〕。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常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10〕。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11〕。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12〕;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13〕;六言七言,杂出诗骚;[而]两体之篇,成于[两]西汉: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14〕。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15〕;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16〕。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17〕。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18〕。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19〕。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20〕。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21〕!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22〕。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难谬,况章句欤〔23〕?
赞曰:断章有检,积句不恒〔24〕。理资配主,辞忌失朋〔25〕。环情草调,宛转相腾〔26〕。离合同异,以尽厥能〔27〕。
【注 释】
〔1〕设情有宅:安顺情理有它的处所,比做全篇中抒情达意的一章。 置言有位:安置语言有它的位子,比做一章中之一句。《国语·鲁语上》:“宅,章之次也。”住宅有章服(礼服,指官员)的人的住宿处。此处借用这话给章和宅以新的意义。
〔2〕章:明,说明一个段落大意。 总义包体:按全篇大意分章。 句:局,即曲,犹区别。 联字分疆:即积字成句,此处的句,不是语法上一个意义完整的句,乃是说话中要停顿的句。句和章的范围不同,彼此联贯。 区畛:犹界限;畛,田界。
〔3〕明靡:明白细致。 玷:玉上斑点,指毛病。 清英:清明而挺拔。 振本末从:动摇根本,枝叶也随着动,指篇的彪炳,同章句的清析密切相关。
〔4〕匠笔:运笔,用笔。 离章合句:一篇分几章,合几句成一章。 调有缓急:语调有缓有急,随着文情的变化来适应,没有一定准则。
〔5〕意穷成体:意义说完了才构成一章。
〔6〕控引:指抒写的手法,或控制,或引申。《西京杂记》中说司马相如写《子虚》、《上林赋》“控引天地,错综古今”。 送迎际会:或放开,或接住,来配合题意。 际会:遇合,犹配合。 缀兆:舞时表行列的称缀;舞时进退范围的称兆。舞时回旋有一定的行列进退。 靡曼:柔婉。 抗坠之节:高低抑扬的节奏。此处用歌舞来比拟写作,文章的分章节,好比歌舞的讲节奏和缀兆。《礼·乐记》:“行其缀兆。” 又:“歌者上如振,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
〔7〕寻:推求。《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赋诗断章,众取所求焉。”春秋时各国外交史节赋诗言志,往往截取诗的一章,不考虑诗的原意,给以新的解释,称断章取义。但在写作中的章句,不能断章取义,要按全篇分章。 原始要终:从开头到结尾。 鳞次:全体紧密衔按。
〔8〕启行:车子的开行,此处借指开头。《诗·小雅·六月》:“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逆萌:犹启下。 绝笔:辍笔,借指结尾。《春秋·哀公十四年》注:“绝笔于获麟一句。” 追媵:犹承上。 外文绮交:表现在外的文辞,像绮文的交错。 内义脉注:文内的含义像脉络贯通。 跗萼:花下的托称萼;多是绿色;萼房称跗。
〔9〕辞失其朋:指辞句孤立而不相应,句与句不衔接。 事乖其次:事义违反顺序,章和章的安排不当。
〔10〕笔句无常:笔指骈文之类,每篇句子多少没有一定。 常,一定。 字有常数:每句的字数大体上有一定,如骈文用四字句或六字句。 条:铃木云:“闽本作‘常’。” 格:长。《说文》:“格,木长貌。” 应机之权节:适应内容的变化。
〔11〕大体:隆重的体制:《诗·小雅·祈父》:“祈父,予王之爪牙。”祈父是司马,掌管封折(边疆)军队。《诗·周颂·维清》:“肇禋,迄用有成。”开始祭祀,到今有成效。
〔12〕《竹弹谣》:《吴越春秋》:“[陈音曰:]弹起于古之孝子,不忍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以弹守之。歌曰:断竹,续竹(制弓)。飞土(弹丸),逐宍(肉,弹鸟肉)。”《书·益稷》:“(舜)乃歌曰:‘股肱(比辅臣)喜哉,元首起(振作)哉,百工熙(百官和乐)哉。’” 又(皋陶)乃赓(接续)载(成)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公事安定)哉。”按“哉”是助词,两歌以“喜”“起”“熙”“明”“良”“康”为韵,故作三言。
〔13〕《书·五子之歌》中说,夏太康在洛水南打猎,百天不归。他的弟弟五人陪着母亲在洛汭(水曲处)等他,作歌曰:“皇祖(指夏禹)有训民可近(亲近),不可下(失尊卑)。民性邦本,本固邦宁……”歌以四字句为主。 行露:《诗·召南·行露》:“谁谓雀无角(嘴),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夫家),何以速(召)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结婚成家六礼不具备)。”这一章里有半音五言句。
〔14〕《诗经·小雅·雨无正》:“谓尔迁于王都。”《诗·豳风·鸱鸮》:“曰予未有室家”。是六字句。《离骚》:“汩(状时间快)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时间不相待)。”“兮”字是语助,不计,是六字和七字句。两体之篇:六言诗,如汉武帝《西极天马歌》:“天马俫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障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七言诗惟淮南王刘安《八公操》:“煌煌天上照下土兮,知我好道公来下兮。公将与予生毛羽兮,超腾青云蹈梁甫兮。……” 而体:铃木云:“梅本而作两。” 两汉:铃木云:“梅本两作西。” 情数运周:情理复杂,运用字句要周备。随着时代的变化,由新的句式,代表旧的句式了。如三言代二言,五言代四言等。
〔15〕改韵从调:诗中转运跟情调一致,所以调节辞气。贾谊《鸟赋》:“小智自私兮,贱比贵我;达人达观兮,无物不可。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众人贪生)。”两韵一换,“我”“可”韵,“名”“生”韵。枚乘两韵一转韵的赋已看不到,他的《七发》不完全是两韵辄易。如:“纷屯澹淡(状昏沉烦闷),嘘唏(感叹)烦醒(似醉)。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分散),百病咸生。聪明眩曜,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连用六个韵。
〔16〕《遂初赋》四句一转韵。桓谭有《仙赋》,是小赋,不是百韵不迁。他们的百句不转韵的赋已不可见。
〔17〕魏武帝曹操论赋句不详。嫌积韵,善贸代:不满意不转韵,赞赏转韵。贸代,迁代,指转韵。资代,顾云:“资,《玉海》作贸。”曹操的诗有一韵到底的,像《度关山》,有四句一转韵的,像《短歌行》“对酒当歌”。
〔18〕陆云《与兄平原书》:“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赞美四句一转韵的,大都是八句一转韵。志同枚贾:赞同枚乘、贾谊的转韵。
〔19〕微躁:稍稍急躁,指音节急促。 告劳:显得疲劳,指百句用一韵,缺乏抑扬转折。 激扬:激浊清扬,指韵有抑扬。 利贞、无咎:均属《易经》中的话。即是说,既然文思畅达而正确,何如用韵适中,庶几(近乎)保证没有差错。折中,即要转韵,但不要转得太急。
〔20〕局限:句内。《诗经·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养)我。”兮字在句内。 句外:《诗经·魏风·伐檀》:“坎坎伐檀兮,寘(置)之河之干(岸)兮。”檀、干押韵,所以两个兮字在句外。《楚辞·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良辰。”《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楚辞》用“兮”,亦有在句内与句外的。谢云:“当作出于句外。”
〔21〕南风:《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歌,以歌《南风》。”郑注:“其辞未闻也。” 正义:“案《圣征论》(王肃作)引《尸子》及《家语》难(驳)郑云:‘昔者舜弹五弦之琴,其辞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增加)吾民之财兮。郑云其辞未闻,失其意也。’今案马昭云:‘《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又《尸子》杂说,不可取证正经,故言未闻也。’”按《南风歌》,是后人拟作。 魏武不用兮字,未详。已存曹操诗中,未见用“兮”字。
〔22〕发端:在句子开头。 札句:在句中;札,刺入,指句中。 送末:在句末。 常科:常例。虚词不像实词那样有实在意义,在句中像闲散的字,然而在表达各种语气,以及语气转折等方面,有实际作用。 者:据徐校补。
〔23〕回运:运用。 弥缝文体:虚词可使篇章辞句组织得更紧密。 句外:在句子实词之外。 外字:实词之外的虚字。
〔24〕断章有检:与下文的“理资配主”相应,指分章有定规,即按情理的顺序来安排。 积句不恒:与下文的“辞忌失朋”相应,即积句成章没有一定,只要上下文相衔接,而多少则不定。
〔25〕理资配主:叙述事理,有赖于主客相配,不能违反顺序。《易·丰卦》:“遇其配主。” 辞忌失朋:辞句不能孤独没有联系。
〔26〕环情草调:回绕着情理,起草和它和应的音调,指情韵相应。宛转相腾:情辞宛转而互相腾涌。
〔27〕离合同异:即“离章合句”。章是“总义包体”,“衢路交通”,故称“同”;句是“联字分疆”,“区畛相异”,故称“异”。
【赏 析】
《章句》乃《文心雕龙》之第三十四篇,专门讨论分章造句及其密切关系。刘勰所谓的“章”,是沿用《诗经》乐章之“章”,用以指作品表达了某一内容的段落,与现在论著中的“章节”有别。刘勰所说的“句”,也与后来“句子”的概念不同。例如其中说“以二言为句”,仅指语言的一个停顿。古代有句、逗之分,本文所说的“句”,均包括在内。
本文分两大部分。首段为第一部分,论述“章句”之意义,以及分章造句的基本原理;要求做到文采交织于外,脉络贯注于内,结构严密,首尾一体。后三段为第二部分:第二段论句子的字数,要求短句不促迫,长句不松散;第三段论用韵,既反对“两句辄易”,也不赞成“百句不迁”,而是主张“折之中和”;第四段论虚字,认为虚字虽无实际意义,但“在用切实”,实则为诗文创作所必须。在此文中刘勰论述了骈文的技巧在写此种文章时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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