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吴文英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词中的“西园”,是词人在吴地与所恋者相聚和分手的处所,“暮烟疏雨西园路,误秋娘、浅约宫黄”(《风入松·桂》),“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浪淘沙》),一直眷怀难忘。这首词正如唐圭璋先生所说:“此首西园怀人之作。”(《唐宋词简释》)。
上片情景兼备,而具体写法上极富变化。首二句“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清明,点时节。“清明时节雨纷纷”,阴雨连绵,色调黯淡,气氛浓重,令人压抑不舒,何况再加上风狂!如此风雨,群芳遭劫,萎谢凋零,自不待言。“听风听雨”之中,万种怜花惜草之情油然而生,春意阑珊,花事零落,不必看,也不忍看,只能在静中独听风雨,内心荡漾着无尽的伤春惜花的落寞情绪。“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晓》),作者只写听中的风雨,而花落春残的景象自可揣知。瘗花铭,为落花题写葬辞,庾信就写过《瘗花铭》。花落而为之埋葬;葬之还为之草作铭辞;题写时又复愁情满怀,五字三层意思,对“听风听雨过清明”句内含作出明白的揭示,充分反映了词人惜花伤春的深情。“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二句,侧重从视觉上写眼中所见,以及见中所感。楼前,当初分手之处。绿暗,是因为红稀,群花谢落,绿意深浓,着一“暗”字,既形象地写出春事将了的暮春景象,又隐衬出人去景变的黯淡心情。绿暗也就是杨柳,就远处看,是绿色沉沉,从近处看,则是缕缕丝丝,相别时,柳丝缭绕,一丝细柳,牵惹着一寸难以分手的柔情,而今柳丝千条万缕,堆烟叠雾,这其中又不知飘漾着多少相思的愁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二句,作者换写身上所感,从醉意、梦影、莺声中抒情写意。中酒、醉酒、病酒,所以如此,联系上文可知是因伤春。料峭春寒,与听风听雨暗中呼应。风雨清明,带来花残春去,也带来伤春意绪,而“分携路”边的“绿暗”柳色,更带来伤别的情怀,这料峭春寒,岂只是气候,更多的还是孤独寂寞所带来的凄寒。中酒而醉,醉而入梦,梦当是好梦,现实的分离可以在梦中聚合。当然,梦总要醒来。晓梦方好,朦朦胧胧;莺声宛转,远远近近。“交加”,杂乱。梦影零乱,莺声隐约,两者交互错杂,形象与音响融合,形成一个迷离恍惚的境界,反映了伤春伤别者纷乱的心境。作者在上片词中,分别从视觉、听觉、感觉,到视听交错、梦幻与现实互衬的描写,细腻而又深刻地反映了自己伤春伤别的深沉感情,手法多变,意象感人。
下片写清明过后,风停雨止,另有一番气象:“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西园,正面点出怀人的处所。扫园亭,而且是日日扫园亭,一是因风雨过后,落花满地,不忍见其委地沾泥,日日扫而葬之,见惜花之情;二是风雨过后,天气放晴,气象一新,内心陡生离人归来之望,日日扫洒园亭,蕴藏待人归之意。一般人离别之后,多是不愿重游故地,以免触景生情,睹物怀人,而词人却道“依旧赏新晴”,与常情不侔。其实,这是深一层写法,往昔与所爱者常同游赏园亭,特别是风雨之后的新晴时日,更是携手徘徊,如此情景,历历在目,现又当新晴之际,身不由己地步入园亭,似又与伊人同游共赏,重温旧情,正是这种不能不去、不忍不去的心理状态,更深刻地表现了词人对旧情的难忘。“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二句,睹物感人,触景生情。园中秋千原是伊人昔日游戏之物,而今人去,空余秋千,倍感孤寂,蓦见黄蜂频扑秋千绳索,触动自己念想伊人纤手扶绳的情景,进而觉得秋千索上似仍滞留有伊人手上的余香剩馥。陈洵说得好:“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海绡说词》)黄蜂频扑,未必是因香气,但因心中时时有伊人在,从而产生幻觉上的纤手余香。明明是自己怀人情深,却偏偏不直说,而托言黄蜂频扑余香,“不犯本位”(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而怀人深情自然隐蕴其中,情深语痴,意新思巧。“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双鸳,喻指女子的绣鞋,引申为美人的足迹。双鸳不到,意即美人不来,行踪杳然,无可奈何,所以满怀惆怅。着一“幽”字,点染环境的寂静。说“幽阶一夜苔生”,是明显的夸张。庾肩吾《咏长信宫中草》:“全由履迹少,并欲上阶生。”李白《长干行》:“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这里从中脱化而来,表明伊人离去已久,所以青苔滋长茂盛。“一夜苔生”不可能,这是虚幻之笔,强调人去之后的景象变化之剧,衬出内心的刻骨相思,如虚似实,笔墨灵动,手法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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