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牛吃过柳阴西——说杨万里《桑茶坑道中》》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田塍莫道细于椽,便是桑园与菜园。
岭脚置锥留结屋,尽驱柿栗上山巅。
沙鸥数个点山腰,一足如钩一足翘。
乃是山农垦斜崦,倚锄无力政无聊。
秧畴夹岸隔深溪,东水何缘到得西?
溪面只消横一梘,水从空里过如飞。
晴明风日雨乾时,草满花堤水满溪。
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
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与陆游、范成大、尤袤是互相钦佩的诗友,当时合称“中兴四大诗人”。严羽《沧浪诗话·诗体》中列有“杨诚斋体”,解释说:“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于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也。”这里的“自序”,指的是《诚斋江湖集序》和《诚斋荆溪集序》。《江湖集序》云:
予少作有诗千余篇,至绍兴壬年七月皆焚之,大概“江西体”也。今所存曰《江湖集》者,盖学后山及半山及唐人者也。
《荆溪集序》云:
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学之愈力,作之愈寡。尝与林谦之屡叹之,谦之云:“择之之精,得之之艰,又欲作之之不寡乎?”予喟曰:“诗人盖异病而同源也,独予乎哉!”……戊戌三朝,时节赐告,少公事,是日即作诗,忽若有寤。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试令儿辈操笔,予口占数首,则浏浏焉无复前日之轧轧矣。自此,每过午,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扇子),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
所谓“万象毕来,献予诗材”,就是从自然风物和社会生活中觅取题材和灵感,而不单纯在前人的诗集里下工夫。这种对诗歌的“源”和“流”的正确认识,促使他在诗歌创作的天地里开辟了新的境界,写出了被称为“诚斋体”的新体诗。
鍾嵘在《诗品序》中就说过:“‘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此后,主张从自然风景和社会生活中觅诗者代不乏人,这里只引几首宋人的诗以见一斑。
史尧弼《湖上》:
浪涌涛翻忽渺漫,须臾风定见平宽。此间有句无人得,赤手长蛇试捕看。
陈与义《春日》:
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
史尧弼的“浪涌涛翻忽渺漫,须臾风定见平宽”,陈与义的“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都是来自大自然的诗句。他们或者说“此间有句无人得,赤手长蛇试捕看”,或者说“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意在强调“此间”“眼底”的好诗还不止那一些,让读者通过想像去捕捉。
再看陆游的两首诗:
奇峰迎马骇衰翁,蜀岭吴山一洗空。拔地青苍五千仞,劳渠蟠屈小诗中。
——《过灵石三峰》
乌桕微丹菊渐开,天高风送雁声哀。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
——《秋思》
这是说,他把“眼底”的“好诗”,都收拾到自己的诗篇里了。“万象毕来,献予诗材”,这是不错的;但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表现手法。关于杨万里的表现手法,即所谓“活法”,当时人张鎡是这样形容的:
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及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
钱鍾书在《谈艺录》里讲得更透彻:
以入画之景作画、宜诗之事赋诗,如铺锦增华,事半而功则倍。虽然,非拓境宇、启山林手也。诚斋、放翁,正当以此轩轾之。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与古为新也;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诚斋之化生为熟也。放翁善写景,而诚斋善写生。放翁如画图之工笔;诚斋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
先看杨万里的《插秧歌》:“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蒔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这真像“摄影之快镜”,连续摄下了一个个镜头,令人应接不暇。
现在再谈《桑茶坑道中》。
这是八首七绝,写桑茶坑路上所见。我们只谈其中的四首。
第一首,总写全景。“田塍莫道细于椽,便是桑园与菜园。”极写山农对于土地的珍惜及其利用率之高。田塍(cheng),这里指“畦埂子”。细于椽,是说那畦埂子比屋上的木椽还细,其对土地之珍惜,已不言而喻。这样细的田塍,也没有让它闲着,而是充分地利用来或种桑,或种菜。“莫道”与“便是”呼应紧密。这两句一翻译,就是这样的意思:不要说田塍比椽子还细,那就是桑园子和菜园子啊!光写了田塍,没有写田,但田塍与田塍之间,就是田,谁都可以想像出来。“如摄影之快镜”,不过是个比喻,作诗与摄影毕竟有区别,诗的形象,还需要在读者想像中再现和补充。
三、四两句更精彩。“岭脚置锥留结屋”,这又是一个镜头。“置锥”一词,作者不一定有意用典,但它不能不使人想起《汉书·食货志》中的话:“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无)立锥之地。”这句诗是说:农民在岭脚留出一点仅可“置锥”的地方,准备搭房子,其贫困已不难想见。怎么知道那“置锥”之地是“留结屋”的呢?大约由于那里堆放了些“结屋”的材料,才作出了那样的判断。按农家的习惯,屋子周围,是要种些果树的。如今只留“置锥”之地“结屋”,自然无地再种果树,于是诗人又摄取了一个镜头:“尽驱柿栗上山巅。”农家把本来应该种在屋子周围的柿栗一古脑儿赶到山顶上去了。——这写得多么“活”!
读了这首诗,不禁使人联想到作者的另一首诗《过石磨岭,岭皆创为田,直至其顶》:
翠带千鐶束翠峦,青梯万级搭青天。长淮见说田生棘,此地都将岭作田。
“长淮”,指当时的沧陷区。联系这首诗,更可以看出前面讲过的那首诗不仅摄取了几个镜头而已,还有言外之意可寻。
第二首,写山农的耕作之苦。“沙鸥数个点山腰,一足如钩一足翘。”写沙鸥,形态逼真。但“山腰”怎会有“沙鸥”呢?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沙鸥”,——“乃是山农垦斜崦,倚锄无力政(正)无聊。”“斜崦”,就是山坡。如前一首所写,山农对土地那么珍惜,那么充分利用,但还不满足,还要“垦斜崦”,这究竟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已有的土地收入,还不足以养家活口。那“倚锄无力”的神态和“政无聊”的心情,都可以使读者想得很多、很远。
第三首,写秧田和水源。“秧畴夹岸隔深溪”,写景如在目前。但作者并不是悠闲地欣赏这田园风光,而是看到“溪”那么“深”,关心“东水何缘到得西?”再一看,放心了,高兴了,于是又摄了一个镜头:“溪面只消横一梘,水从空里过如飞。”这个镜头不仅摄得很巧妙,还在明快的色调中蕴含了对山农的劳动和智慧的赞颂之情。
第四首,写儿童牧牛情景。“晴明风日雨干时,草满花堤水满溪。”山农尽管贫苦,但自然风光还是美好的。风日晴明,又刚下过雨,溪里水满,地面初干,堤上野花盛开,草当然也很肥美。这“花堤”上,不是正好牧牛吗?于是,诗人用“摄影之快镜”,又摄下了两个镜头:“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
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本来是动的景物,他准确地摄下了动的画面,如“水从空里过如飞”、“一牛吃过柳阴西”等等;本来是静的景物,他也能写活,如“尽驱柿栗上山巅”、“沙鸥数个点山腰”等等。还有,画面里都或多或少地蕴含着思想意义,并非一览无余。
元朝人刘祁在《归潜志》卷八里说:李之纯“教后学为文,欲自成一家”。晚年“甚爱杨万里诗”,称赞道:“活泼剌底人难及也。”清新、活泼,这的确是“诚斋体”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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