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姜夔·鹧鸪天》姜 夔
姜 夔
正月十一日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①。白头居士无呵殿②,只有乘肩小女随③。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④,看了游人缓缓归。
注释 ①笼纱:即纱笼,蒙着纱罩的灯笼。《梦粱录》卷一“元宵”条载元夕临安:“竞夸华丽。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②呵殿:前呼后拥,古代官员及富贵人家出游的时候,前面有人喝道,后面有侍卫跟随。③乘肩小女:指坐在肩头上的小女儿。黄庭坚《陈留市隐》:“乘肩娇小女,邂逅此生同。”④沙河塘:南宋时钱塘比较繁华的地方,在杭州城南五里。苏轼《湖上夜归》诗:“睡眼忽惊矍,繁灯闹河塘。”《西湖游览志》:“沙河,宋时居民甚盛,碧瓦红檐,歌管不绝。”沙河塘在余杭门内,门外有沙河堰,所以该街得名沙河塘。
山殿赏春图 【明】 佚名 上海博物馆藏
鉴赏 宋代的张择端以一幅《清明上河图》描绘了北宋都城汴梁的繁华与热闹,同样是反映市井生活,姜夔的这首《鹧鸪天》截取了民俗中赏灯这一颇具欢乐色彩的场景进行刻画,生动地描写了南宋都市生活的一个侧面。
南宋都城临安的元宵节十分热闹,《武林旧事》卷二载:“自去岁九月赏菊灯之后,迤逦试灯,谓之‘预赏’。一入新正,灯火日盛。”这首词就是词人为正月十一日携女儿外出观灯而作。然而词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着眼点不在于写节日的欢乐,而在于抒发身世之感慨。
首二句描写临安城元宵节前预赏花灯的盛况。大街小巷的人们都从家里涌上街头,到处是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而富贵人家更是气势非凡,他们前有侍卫,后有扈从,以纱笼开道,以车马相随。“笼纱未出”是说纱灯还没有准备好,而“马先嘶”是说马已鸣叫着等候多时了。况周颐认为这七个字“写出华贵气象,却淡隽不涉俗”(《蕙风词话》卷二)。这是官宦贵族人家出行的情景,接下来“白头居士”两句回到自身观灯的境况。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姜夔此年已43岁,而仍然是一介布衣,落拓江湖,依靠朋友来维持生计,所以他称自己为“白头居士”。他出来观灯,前无侍从开道,后无车马跟随,只有幼小的女儿陪伴在身边,所以这两句词充满了自我解嘲的意味。“乘肩小女”指的是女儿骑坐在父亲的肩头来观灯,暗用了黄庭坚《陈留市隐》中“肩女而归”的那位达士的典故,既是对观灯之人的形象描写,又隐含了以达士自比的意思,于旷达之中蕴藏了几分萧疏与落寞。平民与豪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换头“花满市”形容纱灯满街,仿佛是鲜花开满了大街小巷,这种喧腾与热闹,可以想象出来。然而在这万众狂欢的时刻,词人却感觉寂寥了。他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出离了这种喧闹,而陷入了莫名的悲哀。“月侵衣”,已经融入了词人的伤感,他在万众都关注人间繁华的时刻,将目光投向了晴空,月色皎好,月光清寒,侵衣入肤,冷彻肌骨。他回想起少年时代观灯的情景,那份欢乐情怀曾借《灯词》这样的诗句表达出来:“南陌东城尽舞儿,画金刺绣满罗衣。也知爱惜春游夜,舞尽银蟾不肯归。”那时游街赏灯,不知疲惫,彻夜狂欢,兴尽乃归。然而经历过岁月的磨砺之后,如今渐渐老去,游兴也随之衰减,再也没有少年时期的壮怀与激情,于是内心陡生了无尽的悲哀。沙河塘是杭州的繁华地区,歌舞升平,昼夜不息。苏轼曾有《虞美人》词曰:“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王庭珪《初至行在》诗亦云:“行尽沙河塘上路,夜深灯火识升平。”已是更深夜阑,沙河塘透出浅浅的春寒,游人们游兴已尽,纷纷从容地往家走。末两句以沙河塘对应开头的“巷陌”,以游人缓归对应开头富贵人家的出行,首尾绾合,结构巧妙。热闹散去,街巷冷清的情景,与词人落寞的心境亦相互呼应,透出悠长的韵味。
这首词欲写哀情,却处处以乐景对比。其写富贵雍容之气,让人很容易想起白居易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宴散》)。(常迎春)
链接 里坊制的废弛,街巷制的逐渐出现。唐代的城市管理中,实行的是里坊制,到了宋代,里坊制逐渐废弛,取而代之的是新兴的街巷制,这一点在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吴自牧《梦粱录》、周密《武林坊巷志》等书中都有文字记载。而存世的《平江府图碑》,则为今人提供了一个图像、实物资料。平江府,即今江苏省苏州市,《平江府图碑》是南宋绍定二年(1229)所刻的宋代苏州城的平面图。从《平江府图碑》中可以看出,南宋时期的苏州城北部是居住区,这个区域大多是东西向的长巷,巷内建宅,巷外街道上为商业街,除有河道外,这时的苏州城同元代大都城、明清时期北京城的大街和胡同的关系相同。沿街设店,跨街建坊,是街巷制城市与里坊制城市在市容上的根本差别。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平江府图碑》中在各巷口多绘有二柱一楼的牌坊,上标坊名,全图共有65座这样的牌坊。在里坊制城市中,坊门是小楼,楼上置鼓,楼标坊名,而牌坊是转为街巷制后由坊门演化出的一种新的建筑类型。
鹧鸪天
姜 夔
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①。当初不合种相思②。梦中未比丹青见③,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④,两处沉吟各自知。
注释 ①肥水:源头在安徽合肥西北,分为东流和西流,东流经过合肥注入巢湖,西流经过寿县入淮。这里指东流的那支。②相思:树名,果实像珊瑚,木材质地坚硬,经过好多年都不变。③丹青:泛指绘画。④红莲夜:指元宵灯节。
鉴赏 姜夔二十多岁的时候,在合肥的青楼中遇到了两姊妹,留下了一段情缘。这份恋情,在他的很多词里都有反映,如《解连环》中的“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琵琶仙》中的“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等。他与这对姊妹分别后,时常怀思想念,甚至梦中也念念不忘。在《踏莎行》中曾描写了他梦到合肥恋人的情景,“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写尽了款曲的幽情。这首《鹧鸪天》是又一次与合肥恋人梦中相遇之后所作,其时乃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距离他写《踏莎行》又过了十年,这种相思在岁月的沉淀下具有了更深的意味。
首句以肥水起兴,点明了当年发生这段情缘的地点。肥水东流,亘古不变,永远没有流尽的一天。时光的流逝,也如同这肥水一样,一刻不停,永无尽期。词人以永恒的客观事物为背景,恰恰是为了反衬世事的瞬息万变。“肥水”也可以看成是一个象征,象征词人的相思之情如同这河水一样绵绵无绝期。正因为这份相思之情如此深重,如此苦闷,所以引出了词人的又一感叹:“当初不合种相思。”在现实中,当年词人与合肥恋人告别时是否种下了一棵相思树已经无从得知。但此相思与彼相思音声相谐,暗寓不该埋下这份情缘之意。这里貌似后悔,实是从另一方面印证了这份感情的非同寻常。接着词人紧扣主题,写了梦中与情人相会的情景。也许词人的手中保留的有合肥恋人的画像,每当思念的时候,就展画把玩,以稍解相思之苦。情人的形象已经深刻地印入他的脑海中,然而在梦中,她的身影却始终是朦胧的,她的容颜也没有图画中的那么鲜明真切,这令人陡生了许多惆怅之情。在梦中忽然听到山鸟的啼鸣,便矍然惊醒,流露出无限凄惶。
如果说上阕只是用各种意象来暗示相思之意的话,那么下阕就是直接的抒情。这份感情不仅仅是一段情深意浓的爱恋,亦代表了词人的少年情怀,所以它引发的不只是思念,也包含了岁月流逝的感伤。词人很敏感地注意到了自然中的事物与自身的变化,春天刚至,田野还没有萌发绿意,而自己的两鬓已生出了丝丝白发,最是人间留不住的青春年华,更著相思愁情的消磨。词人紧接着直抒胸臆,表达了离别的痛苦,“人间别久不成悲”是全词感情的凝结点,包含着深刻的人生体验和沉重的悲慨。“不成悲”并非由于相思之情随着光阴的流逝而逐渐淡化、忘却,而是由于年年岁岁的相思折磨着词人,使他的心变得麻木、迟钝,再也感觉不到悲哀了,这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爱情。在每年的元夕之夜,词人都会特别怀念远方的情人,他想起她也会像他一样在这一夜深深地思念自己,心中充满了感慨。“红莲夜”,指元宵灯节。欧阳修《蓦山溪》有“剪红莲、满城开遍”之句,周邦彦《解语花·上元》亦有“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之句,均以红莲喻指元宵花灯。“两处沉吟”是词人想象合肥恋人也在怀念自己的情景,“各自知”言双方都有情意却只能把相思深埋心底,其中的酸楚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体会。
这首词虽是写情,却没有小儿女的扭捏造作,清新的风格、婉转的情韵使他笔下的相思具有感人至深的魅力。(常迎春)
集评 清·郑文焯:“红莲谓灯,此可与《丁未元日金陵江上感梦》之作参看。”(《郑校白石道人歌曲》)
陈思:“案所梦即《淡黄柳》之小乔宅中人也。”(《白石道人年谱》)
坐榻图 【宋】 佚名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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