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刘辰翁·莺啼序》刘辰翁
刘辰翁
感 怀
匆匆何须惊觉,唤草庐人起①。算成败利钝,非臣逆睹,至死后已②。又何似、采桑八百③,看蚕夜织小窗里。漫二升自苦,教人吊卧龙里④。
别有佳人,追桃恨李。拥凝香绣被⑤。争知道、壮士悲歌,萧萧正度寒水⑥。问荆卿、田横古墓⑦,更谁载酒为君酹⑧。过霜桥落月,老人不见遗履⑨。置之勿道⑩,逝者如斯(11),甚矣衰久矣(12)。君其为吾归计,为耕计。但问某所泉甘,何乡鱼美(13)。此生不愿多才艺。功名马上兜鍪出(14),莫书生、误尽了人间事。昔年种柳江潭,攀枝折条,噫嘻树犹如此(15)。登高一笑,把菊东篱,且复聊尔耳。试回首、龙山路断,走马台荒,渭水秋风(16),沙河夜市(17)。休休莫莫(18),毋多酌我(19),我狂最喜高歌去,但高歌、不是番腔底(20)。此时对影成三,呼娥起舞,为何人喜(21)。
武侯高卧图 【明】朱瞻基 故宫博物院藏
注释 ①唤草庐人起:指刘备请诸葛亮出山一事。三国蜀诸葛亮《前出师表》:“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②“算成败”三句:语出三国蜀诸葛亮《后出师表》:“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③采桑八百:《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初,亮自表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项,子弟衣食,自有馀饶。’”④“漫二升”二句:诸葛亮死前事烦食少,“所啖不至数升”。卧龙,即诸葛亮。⑤凝香绣被:语出唐李白《长相思》:“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⑥“争知道”二句:用刺客荆轲典故。《史记·刺客列传》记载:荆轲刺秦前,“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⑦田横:战国时齐田氏的后代。自立为齐王。刘邦称帝,遣使者招降。田横与从者二人往洛阳,未至,羞为汉臣,自杀。⑧酹(lèi):以酒浇地而祭。⑨“老人”句:《史记·留侯世家》:“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⑩置之勿道:《古诗十九首》:“弃捐勿复道。”(11)逝者如斯:语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2)“甚矣”句:语出《论语·述而》:“子曰:‘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13)“但问”二句:语出唐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为安。”(14)兜鍪(móu):头盔,借指战士。(15)“攀枝”二句:《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瑯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噫嘻(yīxī):叹息声。(16)渭水秋风:化用唐贾岛《忆江上吴处士》诗句:“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17)沙河:地名,在杭州南五里。(18)休休莫莫:休、莫同意,均为不要的意思。(19)毋多酌我:语出《汉书·盖宽饶传》:“无多酌我,我乃酒狂。”(20)番腔:异族的声腔。(21)“此时”三句:化用唐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鉴赏 《莺啼序》是所有词牌中字数最多的词调,《须溪词》集中仅有三首。在这首近三百字的词中,词人广融经、史、子、集,用散文化的笔调,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现内心情怀。这是一首容量很大、表现力很强的词,虽说是词,也可以看作一篇凝练的散文。
全词分四片。首片以辅佐刘备成就大业的贤臣诸葛亮为主人公,简括了诸葛亮从隐居茅庐到鞠躬尽瘁的一生。字句大多直接从《前出师表》《三国志》中隐括而来,不带鲜明的感情色彩。但在交代完诸葛亮“至死后已”的一生后,又以“又何似”二句回顾诸葛亮早年生活,以“自苦”形容诸葛亮卒前情形,字里行间含蓄透出诸葛亮虽尽忠事主、一生操劳,但功败垂成、终归惘然的悲观情绪。
二片另起一意,“拥凝香绣被”的佳人意象的插入,使对诸葛亮的悼念告一段落。“争知道”以下,又由佳人引出荆轲、田横两位历史人物。这两位人物都是历史上有名的壮士,前者为刺秦王而死,后者为不受汉辱而死,都是处在易代之时不屈强权的磊落人物。元灭南宋之际,刘辰翁选择这两位人物来书写也许别有深意,“载酒为君酹”更表达着刘辰翁对二人的倾慕之情。“老人不见遗履”应为“不见老人遗履”的倒装,此处用张良曾从桥上老人处获得治国大计的典故,但写“不见遗履”,表明欲为张良而不得的叹息。
三片始大力抒情。首三句均从典籍中化用而来,一来表达词人自己对历史匆匆逝去的无奈,二来又将自孔子、汉末文人以来对历史把握的无力感和对人生体认的衰败感与自身的感受融为一片。三个短句,如三声叹息,一声比一声沉重。现实既已无处用力,自然生出归隐的想法,“君其为吾归计”以下几句便用韩愈语意。身为书生,却说“莫书生、误尽了人间事”,是历尽挫折后无奈的自嘲,后引入桓温“攀枝执条,泫然流涕”的典故,加深了“人何以堪”的沉重感。
四片从感伤中挣脱而出,以“登高一笑”的淡泊冲淡了反省历史及人生的焦虑。“试回首”以下,连用四幅各具特色的地域风光,却总以“休休莫莫”为结,风光归入冷寂。酒狂形象的出现,更为高蹈出尘而去的理想埋下伏笔,醉中高歌,仍点出“不是番腔”,异族统治下的啮齿悲哀由此可见。歇拍化用李白诗句,深藏痛苦,一任狂放,明言“为何人喜”,实为“借酒浇愁”。
刘辰翁早年慷慨用世,廷试时敢于直接斥责当朝宰相,壮年曾入文天祥江西幕府,参与抗元,但终无回天之术,宋亡后隐居不仕,以著述终老,他一生的曲折辗转正可与这首《莺啼序·感怀》相参看。经纶伟业的诸葛亮或许是他早年向往成为的人物,辅佐南宋幼主,捍卫国土完整曾是他的理想;宋亡后不屈强权的荆轲、田横成为他倾慕的对象,但历史人物终归尘土,而他的用世之志也终究落空。在看清了时局的残酷之后,他选择退隐山林,任性自然,但其中却饱含着巨大的辛酸苦痛,整首词以最长的词调、最无拘的散文口吻来写,融入众多的典故,显得抑扬顿挫,沉郁盘旋。(黄阿莎)
千岩万壑图(局部)【清】龚贤 南京博物院藏
链接 词的体制之一——长调。顾名思义,“长调”本意应指篇制较长的曲调。唐五代虽不乏规模宏丽的“法曲”“大曲”的创制,但主要以短小轻灵的“令曲”最为流行,因此唐五代尚无“长调”之名。至北宋前期,由于市井新声俗乐的流行,长调慢曲得以繁兴,但宋人更多的还是以“慢曲子”或“引”“近”“序”“慢”等来指称这些长调慢曲,并借以区别于唐五代的“令曲”。
“长调”一名,大致始自并流行于明代,但这时它指称音乐曲调的含义已被淡化,主要侧重于指词体形式了。明代顾从敬刻印宋本《类编草堂诗馀》,原书本是分类编排,顾氏却改为分调编排,即依“小令”“中调”“长调”三类分列。其划分的依据主要是篇幅字数,以五十八字以内的词作为“小令”,以五十九字至至九十字之间的为“中调”,九十一字以上的则为“长调”。大致依“引”“近”诸曲填写者,因其体制字数大小长短适中,故归属“中调”;依“慢”“序”诸曲作词者,因其篇幅长字数多,故纳入“长调”。这样以字数来划分词体形式,当然难免拘泥牵强之病。比如《洞仙歌》一调,既有八十三字体,又有九十三字体,还有一百一十八字和一百二十六字诸体,究竟该归入“中调”还是纳入“长调”呢?对此,清人万树于《词律》凡例中已有讥讽之论:“若以少一字为短,多一字为长,必无是理。如《七娘子》,有五十八字者,有六十字者,将名之曰小令乎,抑中调乎?如《雪狮子》,有八十九字者,有九十二字者,将名之曰中调乎,抑长调乎?”又《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九《类编草堂诗馀提要》亦云:“词家小令、中调、长调之分,自此书始。后来词谱依其字数以为定式,未免稍拘,故为万树《词律》所讥。”然而,这种依据篇制字数来划分词体形式的方法虽有弊病,但在词乐已经失传的后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且正如清人宋翔凤在《乐府馀论》中所云,因其“取流俗易解,又能括众题”,所以自明清以来颇为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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