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晏殊·踏莎行》晏 殊
晏 殊
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阑总是销魂处。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①。带缓罗衣②,香残蕙炷③。天长不禁迢迢路④。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
注释 ①海燕:燕子的别称。古人认为燕子产于南方,渡海而至,故称海燕。②带缓罗衣:罗衣带缓,说明人因相思而消瘦。东汉《古诗十九首》:“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③蕙炷:指香。④不禁:不能阻拦。
鉴赏 此词写春日闺情。
上阕通过春景的描写呈现闺中人的孤单幽寂的情景。“细草愁烟,幽花怯露”二句以拟人笔法,以景写情,说草愁花怯,来表达草在烟霭中的感受,描写花在晨露中的感受,表面上说的是花和草的心情,实际上是通过草与花的人格化,反映了主人公对周围景物的感受,表明了人物内心的寂寞忧愁。晏殊另一首《鹊踏枝》(槛菊愁烟兰泣露)词,以秋景写秋思,与此词颇具同工之妙。主人公凭栏眺望,心绪感伤,此时但见艳阳高照,庭院幽深。“静无人”说明主人公是独自凭栏,别无他人,也暗示情人远行,不在家中。“日高深院”之静也衬托着主人公寂寥落寞的心情。不时从庭院上空飞过的海燕是主人公幽静世界里唯一动态的景致,却也是以燕子的双飞双栖来反衬主人公独行独宿,渲染出了一种深深的孤寂惆怅。
下阕由室外转向室内,专写闺中人的愁苦。“带缓罗衣”,以衣服宽大写人的消瘦,暗示着离别之苦,形神兼备。蕙香一段段烧成残灰,又暗示着室内之人心绪的黯淡和情绪的低落哀伤。秦观《减字木兰花》云:“天涯旧恨……断尽金炉小篆香”,以断香比拟自己内心情绪的冷落哀伤,笔法用意与此词相仿佛。但作者在这里只是客观地写出“带缓罗衣,香残蕙炷”,显得更含蓄一些。“天长”句为以上二句作结,遥望长天无垠,路途迢迢,但也没能阻拦得了行人,他还是踏上了征程。“不禁”二字,传达出一种凡事都无法挽回的哀伤。结句借埋怨垂杨点明是思念远方的“行人”:杨柳柔条随风摆动,婀娜多姿,这多情、缠绵的垂柳,不过是在那里牵惹春风罢了,它哪一根柔条能把那要走的人留住? 哪一根柔条又能把那消逝的美好往事挽回? 清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云:“晏殊《珠玉词》极流丽,能以翻用成语见长。如‘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又‘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等句是也。翻覆用之,各尽其致。”这两句中寄托了极深远的怀思怅惘之情,充满了凄凉悲伤的感情色彩,也象征了词人对整个人生的深刻感悟。
作者以凄婉温润的笔调,抒发伤春情怀的同时,也流露出对时光年华流逝的深切慨叹和惋惜。而近人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以为此词表面是在写闺情,言外寄托之意甚深:“考仁宗朝朋党之祸已兴,晏殊与孔道辅、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相善,而与吕夷简不合。及夷简为相,就因故贬逐孔、范、余、尹诸人。”所以刘永济认为此词:“垂杨似指同党之谏官,言谏官虽犯颜谏诤皇上(春风),何尝能留住被逐之人(行人)。”其实,结尾二句以“无理而妙”的怨物之语作结,是为了突出相思之情的深挚缠绵,是纯粹的抒情妙语,而刘永济解词脱离了全词语境,强说此中有政治寄托,未免穿凿,不足为凭。(李飞跃)
闺怨图 【清】 胡锡珪
集评 赵尊岳:“歇拍别立新义,以托出词意,归之于消魂,是又一呼应也。回环杼轴,借景于‘垂杨’,垂杨似与前文无涉,然就垂杨以言,只系春风,不能系人,是正足为伤离之事证,垂杨之与前文无涉者,至是遂相涉及,其钩连之巧,借喻之精,有如此者。”(《<珠玉词>选评》)
踏莎行
晏 殊
祖席离歌①,长亭别宴②。香尘已隔犹回面③。居人匹马映林嘶④,行人去棹依波转⑤。画阁魂消⑥,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注释 ①祖席:饯行的酒席。古人出行时祭祀路神,谓之祖,故称送行为“祖送”或“祖道”,送行宴席为“祖饯”或“祖席”。②长亭:古时官道上五里置一短亭,十里置一长亭,长亭为送别饯行的场所。③香尘:由于满地落花,尘土带有芬芳的气息,故称“香尘”。回面:回首反顾。④居人:留在家里的人。与下句“行人”相对。。⑤棹(zhào):船桨,借指船。⑥画阁:装饰华美的居室,指女子闺房。魂消:销魂。南朝梁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吴中十景图(之一) 【明】李流芳 上海博物馆藏
鉴赏 此词写送别时的依依不舍和别后的无限思念。
起首二句写饯别,平铺直叙,并未见出奇之处。“离歌”“别宴”写送别之气氛与排场,“长亭”写出了送别的地点。“香尘”句描写了行人渐远,香尘已隔,双方步步回顾、步步留恋的缠绵缱绻之深情。在此句中,作者故意未点明是送别者还是离别者,给人造成了双方都恋恋不舍、依依惜别的印象。近人赵尊岳《<珠玉词>选评》云:“此离别之词,前人每以行者为言,少及居者,此作乃并举居者、行者兼言之,各系一言叙事,而情味隽永。”“居人”二句分别从居者、行者两方面写离情,一方面表现居者的依依难舍,另一方面叙写行人的不忍离去,两相对照,令人尤不忍别。甚至居人所骑乘的马儿也像是了解主人的心意,仰首长嘶,像是在呼唤行人,使行人不堪回首。棹随波转,行人所乘之船终于随着江流而隐没不见,使居人痛彻肝肠。“去棹依波转”是说并非行人忍心离去,而是流水无情,是水流的力量促使船的前行。作者把人的感情巧妙地移植在不谙爱为何物的马和棹上,却不显得造作。马的鸣声、船的旋转与男女主人公依依惜别之情浑然一体,意致缠绵。
下阕单从居者方面写别后的思念和盼望之情,把离情别恨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画阁中的居者无法忍受离情的折磨,只好登上高楼绝顶纵目远望,以寄寓其对行人的想念之情。然而此时已船去楼空,只有斜阳映着平静的水波静静地流向远方,徒令人增添别恨而已。此句分明怨斜阳不解留人,却说得极婉转。该句与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中“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之意境相似,都有悠远不尽之意。以景传情,比喻愁思之浩渺,语言平易而意旨深婉,因此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称其“淡语之有致者也”。结句写随着行人的远去,无穷无尽的离愁随之蔓延,乃至“天涯地角”无处不在。眼前的渺渺平波引出无穷无尽的离愁,又扩充到天涯地角,情透纸背,意境深远。至此,全词从惜别到会面、目送,再到高楼望断,一段段写出离别的情节,也一步步将离愁推至高潮,可谓技法高超。诚如赵尊岳所云:“歇拍之‘寻思遍’,语虽秃,而情不尽,此即令词之长处。以‘目断’呼应‘去棹’,以‘魂销’唤起‘寻思’,上下衔接之密,似无意而实有意,盖作法之极工者。”(《<珠玉词>选评》)
这首词在短小的篇幅中先写饯别之宴,次写依依惜别,再写别后的无尽相思,画面完整优美,意境深远。它打破了先景后情的惯常风格,自始自终都融情、景、事为一体,把惜别之情推向极致。(李飞跃)
集评 唐圭璋:“此首为送行之作,足抵一篇《别赋》。起两句言饯别。‘香尘’句言别去,香尘己隔,而犹回面,极见缱绻不忍之意。‘居人’两句,一写去者,一写送者,两两对照,情景如见。换头一气蝉联,因行舟已依波转,故必登楼望之。但转瞬更远,即登楼望之,亦不得见,只余斜阳映波,徒教人目断魂销也。‘无穷’两句,说出人虽不见,而心则随人俱远,无时或已。通体自送别至别后,以次描摹,历历如画。”(《唐宋词简释》)
链接 句读不葺之诗。此乃宋代女词人李清照评词所用之语,指不协音律的词体,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引李清照语云:“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邪?盖诗文分平侧(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后世将胡仔此书所引李清照这篇评词的文章命名为《词论》)在这里,李清照批评晏殊、欧阳修、苏轼的词“往往不协音律”,不过是句式参差不齐的诗罢了。李清照的批评虽有些偏颇,但其意主要在强调词必须讲求音律,不能沦变为“句读不葺之诗”。(据王兆鹏、刘尊明《宋词大辞典》)
踏莎行
晏 殊
小径红稀①,芳郊绿遍②。高台树色阴阴见③。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④。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花鸟图 【清】 任颐 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注释 ①红稀:花已稀少。②绿遍:长满了绿树青草。③阴阴见(xiàn):暗暗地显露出来,隐约可见。④游丝:春天蜘蛛等吐的丝飘扬空中,故称。南朝庾信《春赋》:“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
鉴赏 此词写暮春的闲愁。暮春时节,杨花飘飞,作者见到这般景象,不禁用温润轻巧的语气抒写了时光流逝的微微愁思。
开篇三句,作者用十分明快的节奏,描述了芳郊春暮的图景。幽曲的小径上花儿逐渐凋谢,显得稀疏寥落,而郊外绿意渐渐浓厚,树荫成行。此句和李清照“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所描述的情景相同,然而李词是浓睡过后的怅然发问,有几分清冷藏于词间,而晏词中诸如“小径”“花红”“芳郊”“绿草”等意象都显得很小巧精美,温润明丽。
在这和美明快的景色中,渐渐吹来一阵春风,夹带着数点杨花,蒙蒙扑在行人的身上脸上。杨树开花飞絮一般在四五月初夏时期,要晚于柳絮纷飞。杨花是素洁的,如絮似雪,“不斗秾花不占红,自飞晴野雪蒙蒙”(唐吴融《杨花》)。在柔柔春风的爱抚下,杨花漫天飞舞,更添几分春意。杨花的轻柔多情,使其成为古往今来情愫满怀的迁客骚人、浪迹天涯的游子们寄托感情和哀思的信物。早在北魏时,就有传为胡太后(北魏宣武帝皇后)所作的《杨白花》,词曰:“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巢里。”以杨花隐喻逃往南方的情人杨华,巧妙双关,哀婉动人。因此,词人们往往把自己的理想抱负、与红粉佳人的缠绵哀思、与亲朋好友的离愁别绪以及自身的抑郁不得志寄于温柔多情的杨花,希冀从中寻求自己的归宿。这种现象在宋词中也屡见不鲜,如张先《一丛花令》中有“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言飞絮使人愁绪更加深重,苏轼的“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更是直接借杨花来抒发愁怨。作者笔下的杨花“乱扑”的动作,分明像一个娇嗔任性的女孩,扑在行人的怀中脸上,让人不禁生起了怀想之思,带来了淡淡惆怅。
过片两句“翠叶藏莺,珠帘隔燕”,承上启下,分别描写了室外和室内的两种景象。树的叶子渐渐浓密,所以可以藏得下黄莺,也与上阕“树色阴阴”相照应;而燕子却为珠帘所隔,无法进入室内,同时巧妙地把视角从室外引向了室内。至此我们才明白,方才外面的景象都是主人公从小窗中所见。“炉香”句写闲静的室内,香炉里的香烟,袅袅上升,和飘荡的游丝纠结、缭绕,逐渐融合一起,分不清孰为香烟,孰为游丝了,反衬了整个室内的寂静。炉中香烟缥缈,若有若无,也象征了主人公的寂寥愁思。结句直抒春愁,景中寓情。主人公酒醒梦觉之时,已是日暮时分,夕阳正照着这深深的庭院,隐有初夏日长难以消遣之意,也反衬了主人公内心的孤寂、失意、怅然和抑郁之情。
对于这首词,清张惠言《词选》认为“此词亦有所兴”,清周济选、谭献评《词辩》卷一说它是“刺词”。近人俞陛云更是说:“此词或有白氏讽谏之意。杨花乱扑,喻谗人之高张;燕隔莺藏,喻堂帘之远隔,宜结句之日暮兴嗟也。”(《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其实此词内容不过是描写了暮春的闲愁,整篇使用了委婉描述的手法,“只是巧妙地运用景物的暗示能力来烘托作品的主题,让读者细细去寻味它的含意罢了”(刘逸生《宋词小札》)。(李飞跃)
集评 清·李调元:“晏殊《珠玉词》极流丽,能以翻用成语见长。如‘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又‘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等句是也。翻覆用之,各尽其致。”(《雨村词话》卷二)
唐圭璋:“此首通体写景,但于景中见情。上片写出游时郊外之景,下片写归来后院落之景。心绪不宁,故出入都无兴致。起句,写郊景红稀绿遍,已是春事阑珊光景。‘春风’句,似怨似嘲,将物做人看,最空灵有味。‘翠叶’三句,写院落之寂寞。‘炉香’句,写物态细极静极。‘一场’两句,写到酒醒以后景象,浑如梦寐,妙不着实字,而闲愁可思。”(《唐宋词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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