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朱敦儒·水调歌头》朱敦儒
朱敦儒
和董弥大《中秋》①
偏赏中秋月②,从古到如今。金风玉露相间③,别做一般清④。是处帘栊争卷⑤,谁家弦管不动⑥,乐世足欢情⑦。莫指关山路⑧,空使翠蛾颦⑨。水精盘,鲈鱼脍,点新橙⑩。鹅黄酒软(11),纤手传杯任频斟(12)。须待晓参横后(13),直到来年今夕,十二数亏盈(14)。未必来年看,得似此回明(15)。
注释 ①董弥大:南宋名将,仪真(今江苏仪征)人,官至左朝大夫、吏部尚书知苏州,与朱敦儒有交往。②偏:通“遍”。③金风玉露:秋风与白露。④“别做”句:别是一番清景。⑤是处:到处、处处。帘栊(lóng):窗帘和窗牖,泛指门窗的帘子。⑥谁家:反问,犹哪一家。⑦乐世:唐琵琶曲名,即《六么》,一名《绿腰》《录要》。⑧关山:关口和山岳。⑨翠蛾:美人眉修长如蛾,以黛点色,故称。此指代美女。颦(pín):眉头微皱。⑩水精:水晶。鲈鱼:体长而侧扁,口大,鳞细,灰白色,背部青灰色,背部和背鳍有黑斑。脍(kuài):切细的鱼或肉。点:切细某物以撒作调料。(11)鹅黄酒:酒名,酒色淡黄如雏鹅,唐杜甫《舟前小鹅儿》有“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之句,后以此泛指好酒。(12)纤手:纤细的手,此处指美女。传杯:宴饮中传递酒杯劝酒。(13)参:参宿,二十八星宿之一,拂晓时见于天际。横:古代以参横指天亮,《宋史·乐志》有“斗转参横将旦”之说。(14)十二数亏盈:十二次月相的圆缺。两年中秋节之间一般间隔十二月,月相每月一次圆缺。亏盈,圆缺。(15)得:能够。
鉴赏 本词作于朱敦儒致仕后归隐嘉禾(今浙江嘉兴)时期,大约在宋高宗绍兴十九年(1149)至绍兴二十九年间。中秋佳节,管弦铿锵,筵席酌酒,酬酢相和,本词便是朱敦儒和名将董弥大《中秋》的应制之作。上阕写中秋佳节之热闹笙歌与欢情,作者仍对抗金收拾旧河山的国事难以忘怀;下阕写佳节宴席之盛,作者惆怅饮酒之酣,奉劝世人珍惜良辰美景,因为世事难料。
上阕分三层展开:第一层重在写中秋月夜之“清”,第二层突出中秋佳节之“情”,第三层暗示作者难忘国事之“忧”,清景与佳节其外,作者心事惆怅其内。上阕首二句领起上阕三层意义,圆月正是佳节时,团圆自是常情事。从古到今,节序情感,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次二句写佳节美景,秋风为清,白露为玉,正是“金风玉露,时节清秋候”(蔡伸《蓦山溪》),“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作者以清淡之笔,随意写去,可谓“此际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吴自牧《梦粱录》卷四),清凉光明的月夕景象便突出在眼前。次三句写家家到处卷上帘窗,无家不生管弦,形容节日之夜的欢乐热闹境况。“争卷”二字采用拟人手法,“谁家”一词以反问取胜,二句对举,视听交错,衬托出人间其乐融融。
上阕末二句写得最是出彩,可谓欲说还休、欲扬还抑。值此佳节团圆之际,作者本是江北洛阳人,却“扁舟去作江南客”(《采桑子》),惆怅苦闷,不忍指向回到家国故土、回到从前旧关山的道路。关山难越,河山不再,收复中原无期,此痛欲忍,人却更痛。想当年,作者遭受南渡之苦,饱尝家散国亡之痛,放弃早年隐居不仕的志向,入朝为官,以收拾旧山河为使命,“除奉天威,扫平狂虏,整顿乾坤都了。共赤松携手,重骑明月,再游蓬岛”(《苏武慢》),与南宋抗金名将岳飞“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的壮怀心迹可谓相似。然而,到如今,壮志难酬,晚景垂暮,归隐惆怅实难消。与将领出身的董弥大同席当歌,尚不忍言说抗金北伐的国事,“空使”美人皱蛾眉,其中又是蕴涵着何等的心情!
下阕首三句连用三个短句,音节短促而干脆,将“盘”“脍”“橙”三个意象连贯起来便呈现出美食“鲈鱼脍”的情状。 唐刘餗《隋唐嘉话》记载,“南人鱼脍,以细缕金橙拌之,号为金齑玉脍”,作者以小见大,突出宴席之丰盛,佳节气氛之浓厚。“鲈鱼脍”的意象兼有辞官归隐之深意。西晋文学家张翰因感朝政腐败、王室争权,见秋风起,托言思念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而辞官归家,作者亦于此暗指自己的身世与经历,寄托着自己的志向。次二句“传杯任频斟”极写作者人生愁绪难以排遣,往事不堪回首,佳节浇愁愁更多,酒千觞,何以销忧?然而待到北斗转向、参星横亘东方时,天便破晓了。今夕明月佳节不再,到明年此时节,一年又蹉跎,悲欢与离合何可知? 因而珍惜今夕良辰美景最为要紧。吴自牧《梦粱录》(卷四)记“中秋”之夜人们竟夕欢乐的情况,“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登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恣以竟夕之欢。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栾子女,以酬佳节。虽陋巷贫窭之人,解衣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由此,亦可理解作为隐居之士的作者勉强欢度佳节的惨淡心境。
全词以“未必来年看,得似此回明”作结,似化用苏轼《中秋月》“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之句,可谓言有尽而感伤无穷,正是朱敦儒晚年“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西江月》)的消极低沉、迟暮晚景精神状态的极好写照。(张伟特)
秋庭赏月图 【清】 袁江
水调歌头
朱敦儒
白日去如箭①,达者惜分阴②。问君何苦,长抱冰炭利名心③。冀望封侯一品④,侥倖升仙三岛⑤,不死解烧金⑥。 听取百年曲⑦,三叹有遗音⑧。会良朋,逢美景,酒频斟。昔人已矣⑨,松下泉底不如今⑩。幸遇重阳佳节(11),高处红萸黄菊(12),好把醉乡寻(13)。澹澹飞鸿没(14),千古共销魂(15)。
注释 ①白日:指时光。②达者:圣达之人。分阴:古代一寸为十分,故分阴比寸阴更短,此处泛指极短的时光。③冰炭:冰冷炭热而互不相容,因以指两事物禀性相反。④冀望:希望。封侯:分封爵位,指博取功名。一品:魏晋官分九品,官阶最高为一品。⑤三岛:传说中蓬莱、方丈和瀛洲三座海上仙山,秦始皇曾派人去此寻求长生不死之药。⑥解:能、得。烧金:指炼丹,道家烧金石药物成丹,以为食之可成仙。⑦百年曲:盖人寿罕过百岁,常以百年为死的婉称,因有感旧兴悲、感叹人生无常的声调凄苦之曲。⑧“三叹”句:指曲子余音缭绕,意味无穷,《乐府杂记》有“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之说。叹,和声。⑨昔人:前人。已矣:语气词,加强肯定。⑩松下泉底:松柏之下与黄泉之地,均指代辞世之人。(11)重阳:古以九为阳数之极,农历九月初九故称“重九”或“重阳”,民间此日有登高、远游、赏菊、吃重阳糕等习俗。(12)红萸(yú):茱萸,一种植物,其味香烈,古人重阳节有登高插茱萸之俗,据传可驱邪避灾。黄菊:指代菊花酒,古人以为饮之可延年益寿。(13)醉乡:醉中境界。(14)澹(dàn)澹:广阔无边的样子。飞鸿:鸿雁。(15)销魂:魂魄离散,形容极度悲伤忧愁。
虎丘前山图 【明】钱毂
故宫博物院藏
鉴赏 朱敦儒早年隐居洛阳,淡泊功名,朝廷屡召不起;中年遭遇靖康之难而南渡,在友人力劝之下一改初衷,入仕南宋以救国难,盛年豪情壮志却遭受政治斗争之祸而不得伸展。后因与主战派人士交游甚密被劾罢职,不久便致仕退隐嘉禾(今浙江嘉兴),崇尚淡泊无争。本词可能是作者致仕后的作品,写于重阳之时。词中流露出作者对求取功名富贵的功利之心、渴望成仙不死的执著意念的否定,感叹人生如白驹过隙,生命如沧海一粟,渴望闲淡以自处,安身以乐命。
上阕首句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正与“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临江仙》)对时间的忧心忡忡相通,暗示时间无情、光阴迅速。“达者惜分阴”用“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晋书·陶侃传》)之意,既然圣达之人尚且珍爱那渺渺时光,更何况芸芸众生呢? 次五句劝诫人们何苦要长抱着一颗追名逐利的心而不舍,所谓博取功名为封侯,烧制金丹为修仙,都有不可解脱之我执我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名利往来折冲,如冰炭难相容,正是“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节者见难不苟免,贪禄者见利不顾身,而好名者非义不苟得。此相为论,譬犹冰炭钩绳也”(西汉刘安《淮南子·齐俗训》)。末二句“听取百年曲,三叹有遗音”总结上阕,开启下阕词意,可谓写得声调凄苦,衬托人生残尽之时,人们向着死亡存在的惶惶景象。作者曾问“世间谁是百年人”(《临江仙》),其中苍凉晚景的情状,隐约可知。曲音凄凄,风物萧萧,人生短长,正是“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古诗十九首》)。
下阕承接作者对人生苦短的忧思,写作者交游友朋,流连于美景,沉湎于美酒以自娱。首三句连用三个短句,音节短促,隐隐流露出作者面对人生所剩时间无多时的紧迫感,究其原因,实际上乃是对死亡的恐惧使然。人生如寄,昔人已往,松柏之下,黄泉之底,两番世界两番景。今日之有形,明日之魂散,何可悲哉!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古诗十九首》),“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古诗十九首》),岁月阴阳移,寒暑故如旧,只是物是人已非。次三句写作者尚有幸躬逢重阳佳节之人间热闹,登高插茱萸,结伴饮菊酒,因为“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唐郭震《子夜四时歌》),正可以给迟暮晚景的词人以寄托宽慰,以便寻找永恒完美的“醉乡”。据唐王绩《醉乡记》记载,“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无邱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可知“醉乡”乃是自在优游的忘忧之所。末二句以飞鸿消逝于广阔天际形容人生之渺小,人生痕迹、往事沧桑不可避免地被淡出世界之中,正是“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唐杜牧《登乐游原》)。古往今来,人终究魂散形毙,无人可逃逸死亡之外,“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南朝江淹《别赋》)。不过此别不是儿女情长之小别,而是被归藏回世界之永别。思今拂旧皆有我,唯未来不可通达,与我无关,无我之寂寞恐忧,其情真切,读之令人潸然泪下。末二句融情于景,寄意深远,可谓点睛之笔。
东晋陶潜《归去来兮辞》:“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喜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 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其中透出的对死亡的恐忧情绪,以及展示的对富贵功名、佛老仙道的淡泊境界亦与本词相通。(张伟特)
链接 曾被用以解释词体起源的“和声”。歌曲衬词中由他人或众人应和帮腔的部分,谓之和声。有和于调中的,也有和于歌头或曲尾的。和声在唐五代文人词中还有所遗存和保留,如皇甫松《竹枝》即以“竹枝”二字和于句中,以“女儿”二字和于句尾;又如皇甫松的《采莲子》则又采用了隔句换用和声的方式,第一、三句句尾和以“举棹”二字,第二、四句尾和以“年少”二字。宋以来的乐论和词论也多有以“和声”来解释词体起源的。如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五云:“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日贺贺贺、和和和之类,皆和声也。今管弦之缠声,亦其遗法也。唐人乃填词入曲中,不复用和声。”又如蔡居厚《蔡宽夫诗话》亦云:“大抵唐人歌曲,本不随声为长短句,多是五言或七言诗,歌者取其辞与和声相叠成音耳。”此外,明胡应麟、清《全唐诗》编者、近人况周颐等,亦皆持此说。但大多数词学研究者则对此持怀疑和保留态度。(据王兆鹏、刘尊明《宋词大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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