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苏轼·水调歌头》苏 轼
苏 轼
快哉亭作①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②。长记平山堂上③,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④。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⑤。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⑥。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⑦。一点浩然气⑧,千里快哉风。
注释 ①快哉亭:苏辙《黄州快哉亭记》:“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②“新作”句:这里是说张梦得刻意修饰快哉亭,用青油朱漆涂之,以迎苏轼观赏。③平山堂:在今扬州大明寺侧。庆历八年(1048)欧阳修知扬州时所建之堂,与快哉亭一样都建在江北,高度与山齐平,因此可以看到江南烟雨。④“认得”二句:欧阳修《朝中措》词:“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⑤“一千顷”三句:描写快哉亭下江面辽阔平静,山色倒映水中的情景。⑥白头翁:指船夫。⑦“堪笑”三句:宋玉《风赋》:“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 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清清冷冷,愈病析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中唇为胗,得目为篾,啗齰嗽获,死生不卒。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庄生天籁,典出《庄子· 齐物论》:“颜成子游曰:‘……敢问天籁?’南郭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成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天籁是指天地间的自然之音。刚道,相当于“硬说”。⑧浩然气:典出《孟子·公孙丑上》:“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观潮图 【宋】周纯
鉴赏 这是苏轼又一首即景及理的佳作,元丰六年(1083)十一月作于黄州。当时,苏轼好友张梦得(字怀民,一字偓佺)新建了一座临江的亭子,邀其参观并赐名。苏轼遂取宋玉《风赋》、庄子、孟子等典故的寓意,把它命名为“快哉亭”,并和苏辙各作了一篇《黄州快哉亭记》,同时写下这首《水调歌头》来纪念此事,也以此来抒发自己旷达逍遥的情怀。张梦得当时也被贬黄州,但是他能够忘怀得失,放情山水,其过人的自制力和超逸的品格让苏轼很佩服,因此本词当然也是对他的称扬。
首两句从亭内人的视角写起,先写窗口绣帘、窗外落日,再写站在窗边所见江水连天的景色。虽然这是两幕静态的镜头,但实际上则包含着作者游览观赏的动作。次两句从上文的“绣帘”引入“窗户”,“湿青红”三字既点明了快哉亭新建未久,也为整个景色增添了极明丽的色彩。“知君为我”句则略带夸张地写出了与张梦得之间的美好情谊和共同志趣。
写完了眼前现实的景色,下面几句又进入了回忆的虚幻之景。平山堂是苏轼恩师欧阳修知扬州时所建,苏轼曾多次登临观赏、作文赋诗,欧阳修逝世后,他也曾多次去凭吊、怀念(如《西江月》(三过平山堂下))。此时,他看到快哉亭四周的景色,自然回忆起与它极相似的平山堂。此处以平山堂比快哉亭,以欧阳修比张梦得,这显然是对亭子及其主人的极高赞扬。此词写回忆的另外一个妙处,就是同时把回忆之景和现实之景结合在了一起:从“欹枕江南烟雨”到“山色有无中”这四句,都是平山堂的风雅景致,同时也是快哉亭的景致,或者说,至少二者在某种情致、风韵上是相通的。
关于“山色有无中”一句,前人有很多争论(见本词集评)。这个句子最早见于王维诗,因此有人认为苏轼说“认得醉翁语”是误以为乃欧阳修原创。其实这里根本没有这个意思。首先,苏轼不可能不知道王维的诗,自然更不会不知道恩师欧阳修的那首词是化用了前人的成句和诗意。其次,“醉翁语”是为了突出平山堂和快哉亭的联系,借欧阳修和欧阳修的词来赞美张梦得和快哉亭——所以这里原本就不是考证诗句是否原创,重要的是欧阳修曾经用它如实描绘了平山堂的景致。第三,“认得”二字在这里是这样的意思:作者虽然看到的是快哉亭的景色,但是这种景色让他想起了平山堂,让他以为这就是平山堂。这种写法是非常巧妙的,并不存在什么误解。
按苏轼议论入词的惯例,词的下阕是要进入议论部分。不过这首词的特别之处就是先把议论融入了写景。“一千顷”三句是写江面平静时候的景色,辽阔而壮美;“忽然浪起”二句则是写大风浪起时的景色,同样辽阔而壮美。这样写的寓意是以眼前景色的变化来比喻自己和张梦得跌宕坎坷的人生,同时也是表达一种“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胸怀。词中那掀舞浪中的一叶白头翁,不就是作者自己的写照吗?
词的最后几句完全进入议论。“兰台公子”指宋玉,他在给楚王写的《风赋》中溜须拍马,说自然界的风有雄雌之分,只有帝王才能够吹到雄风。苏轼对此表示了极度的蔑视。他认为,庄子所说的天籁,是指天地之间一切美好的自然景物,它们永远是平等的,不会因人的地位而有所偏私。他在《赤壁赋》中有一段著名论述:“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首词所要表达的感情,正是这种思想的承续,而且还有所发展,他指出了“浩然气”与“快哉风”之间的联系:只有胸怀坦荡、正气浩然的人,才能够领略到天地间的这种快哉风。而张梦得和自己,正是这种幸运的人——这里面也有对朋友、对后来者的勉励。(姚苏杰)
集评 宋·陆游:“‘水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诗也。权德舆《晚渡杨子江》诗云:‘远岫有无中,片帆烟水上。’已是用维语。欧阳公长短句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诗人至是盖三用矣。然公但以此句施于平山堂为宜,初不自谓工也。东坡先生乃云‘记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则似谓欧阳公创为此句,何哉?”(《老学庵笔记》卷六)
明·杨慎:“结句雄奇,无人敢道。”(《草堂诗馀正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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