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唐宋五代词·韦庄·菩萨蛮》韦 庄
韦 庄
红楼别夜堪惆怅①。香灯半卷流苏帐②。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③。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④。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⑤。垆边人似月⑥。皓腕凝霜雪⑦。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⑧。翠屏金屈曲⑨。醉入花丛宿⑩。此度见花枝(11)。白头誓不归。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12)。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13)。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14)。人生能几何。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15)。柳暗魏王堤(16)。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17)。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18)。忆君君不知。
注释 ①红楼:泛指有钱人家装饰华美的楼宇。②流苏:用丝绸或羽毛织成的穗条,因其下垂呈流动之态而称为“流苏”。流苏帐:宋叶廷珪《海录碎事·服用》:“流苏帐,盘绘绣之球,五色错为之,同心而下垂者也。”③金翠羽:用翡翠和羽毛制成的饰物。④游人:漂泊他乡的羁旅之人。只合:只应该,只应当。⑤画船:雕镂彩绘的船只。⑥垆边人:比喻酒店卖酒的美丽女子。典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垆:古代酒店中用来放置酒瓮的土台,其形状为四周凸起,中间的凹陷部位正好用来放置酒瓮。⑦皓腕:女子洁白如玉的臂腕。⑧红袖:古代诗词中泛指青楼妓馆的女子。王建《夜看扬州市》:“夜寺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⑨屈曲:亦称为“屈戌”,用来铰合门窗的铰链。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今人家户设铰钉,名曰环钮,即古金铺之遗意,北方谓之屈戌。”⑩花丛:指美女如云的地方。(11)此度:此番,这一次。花枝:美女之代称,词中指自己所中意的女子。(12)尊:同“樽”,酒杯。莫话:休要说,不要说。(13)漏:古代计时的工具滴漏。春漏短:嫌春宵良辰的时间短暂。(14)呵呵:原意是笑声,这里指畅饮欢笑的样子。(15)洛阳才子:词人的自称自况。(16)魏王堤:洛阳城南的一处名胜,因洛水会聚于此而成池。唐太宗曾将此处赐与魏王李泰。魏王遂在此筑堤,将池与洛水隔开,堤上遍植杨柳。明李贤、彭时等《大明一统志·河南府志》:“魏王池在洛阳县南,洛水溢为池,为唐都城之胜。贞观中,以赐魏王泰,故名。”白居易《魏王堤》:“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17)桃花:《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花。”《水衡记》:“黄河水十二月各有名,二月、三月名曰桃花水。”渌(lù):水流清澈的样子。(18)残晖:夕阳的余晖。
鉴赏 这组《菩萨蛮》词共有五首,学术界一般认为是韦庄晚年流寓蜀中所作。作品中充满了词人对往日旧事的眷怀情绪,而对旧时人事的美好追忆又勾起了久历羁旅漂泊、身处异乡的凄清孤苦,强烈的思乡之情油然涌注于笔端。纵观这五首词,韦庄的用笔率直平易,细细味之,其中正有无限的悲郁转折之意激越、跃动在字里行间。
第一首词,当为韦庄追怀宠姬而作。据宋杨湜《古今词话》记载:“韦庄以才名寓蜀,王建割据,遂羁留之。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擅词翰。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辞,强庄夺去。庄追念悒怏,作《小重山》及《空相忆》云云。”(明陈耀文《花草粹编》卷三引)这首词中所讲到的“美人和泪辞”即指此情事矣。黄巢大起义之后,中原板荡,之后又是旷日持久的藩镇混战,为躲避中原地区的战乱,韦庄被迫背井离乡,远赴四川。所幸的是,在羁旅中还有宠姬某氏随侍,尚得时时倾诉内怀的凄凉与悲慨。在兵戈扰壤的时局中,这样一位患难与共的红颜知己,在韦庄的内心深处自然有着极为特别又无可替代的地位。她不仅丽质貌鲜,而且工于词翰,可以随时与词人引觞吟咏,聊慰故园情思。如此佳人却被蜀主王建强夺而去,这令词人情何以堪?韦庄的这一首词作,正是撷取了一对生死相依者离别之际的情状,虽出以平常之境象,平直之语,而词意却涵婉不尽,读罢令人潸然。
词作以“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开篇,除了交代清楚离别的时间、地点外,更着一“别”字,由此一“别”便引逗出“惆怅”,一下子奠定全作的情感基调。词作遂由“惆怅”而展开离别情景的再现以及对男女主人公丰富而细腻的内心活动的描摹,故而全词读来“涵养有性”(明周珽《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卷六○)。这种篇章句法的前后关联绾合,正乃前人所谓“潜气内转”,有浑然天成之妙诣。
古诗文中写到离别,首先让人联想到的便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南朝梁江淹《别赋》),直道出了千百年来人们的共同心愫,后世的文人骚客围绕着这一人类永恒的情绪体验,各显艺术神通,创造出一个个经典的场景和意境。“香灯半卷”“残月出门”“美人和泪”是韦庄在这首词作中为我们营造的离别情景。在冷月寒光的映衬下,红楼别室中的灯光竟是如此的昏黄黯淡,一阵凄风吹过窗棂,楼中的流苏帐翩然翻卷飘舞,而微弱的灯火在西风的凄紧中不停地跳动颤抖,扑簌簌闪动的火焰更加剧了烛泪的流淌速度。烛泪在古典诗词中本就有着人类情感的比兴隐喻之意,在这儿,韦庄用最直捷的方式将它与“美人和泪”这一辞别的情态相映、相绾、相融,真是饶富奇想逸趣。词中的一“半”一“残”,前后相应,则在有意无意间暗露男女主人公离别之后形影相吊的孤独和落寞,这样的文字看似不经意,然却颇多隽永之味,耐人咀嚼寻思。词的下阕写到了离宴别饯时的音乐:“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乍看上去,韦庄在这里只不过是作最为寻常而简单的音乐描述而已。其实,唐代以来的许多诗词中,音乐描写中大都熔铸了作者无尽伤怀的情感与人生的体验。其中最为著名的当数白居易的《琵琶行》,他以生动形象的比喻手法细腻传神地摹状出琵琶曲中的情感神髓,进而翻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人生感喟。音乐的符码本身无所谓有情、无情之别,乐曲的感染力有很大一部分有赖于演奏者或听者将自我情感移植其中所达到的一种情绪体验,其中的奥秘,杜甫的一句“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咏怀古迹》),已经说得是再明白不过了。韦庄词中的琵琶叮咚,其中的情感内蕴正源于有情人生死离别时候的情感波段,且此际的情感波段随着琵琶旋律的起伏顿挫而翻腾激荡。此二句虽未有过多的渲染,但如果我们能在欣赏的同时调动起前贤佳作的记忆储存,就可以透过词作文本体味到更加深醇沉厚的内涵,此正是言有尽而意不尽,意有尽而情不尽也。琵琶声停欲语迟,但是迟疑良久之后,绿窗人却出以“早归家”的劝慰。纵观这首小词,清代词论家“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评价,直是的论矣!
陈廷焯所谓“似直而纡,似达而郁”的艺术特点,同样也在韦庄下面几首词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二首词的开头两句质实平淡,然而其中却蕴蓄着缠绵无尽的乡愁。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江南”的范围可以仅指太湖流域、江浙一带,也可泛指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韦庄在词中所说的“江南”实际是指他在战乱之后流寓的成都。在唐代,“人人尽说江南好”,尤其是在成都,这应该是一种常态,因为唐代的益州(今四川成都)是一个经济高度繁荣发达的都市,陈子昂早就在其《上蜀川军事书》一文中说成都“实天府之藏”也,“自陇右及河西诸州,军国所资,邮驿所给,商旅莫不皆取于蜀”。卢求《成都记序》也将成都的繁华富丽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曰扬、益”,益州成都府“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罗锦之丽,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孰较其要妙,扬不足以侔其半”(文见《全唐文》卷七四四)。“江南好”,“人人尽说”,这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在经历颠沛流离之后的词人眼中,就会有别样的感受。词作紧随其后的一句“游人只合江南老”则把这种情感抒写得淋漓尽致。全句以“游人”这一身份统摄,所谓“游人”,绝非今人所谓的游览观光客,而是漂泊他乡的羁旅之人。饱受战乱之苦的韦庄,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流寓四川,寄居成都,在其内心深处显然有着沉重的创痛和无数的郁结,故而在他眼中,成都的繁华富丽似乎都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一样,自己只是一个漂泊至此的异乡人而已。带着对长安的深刻记忆和沉结已久的情感,词人来到成都这一座繁华的都市,眼前的一切是繁华富庶的,但又是崭新而陌生的,成都城里鳞次栉比的华屋楼宇以及喧阗热闹的笙箫歌吹,“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些美景和繁盛都始终难以抹去词人记忆最深处的那些牵挂: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亲人,还有浓浓的乡音、乡情和亲情。这正如杜甫在安史之乱后在避居成都时所说的那样:“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五盘》)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中,“故园”是传统士大夫怀乡情绪在空间上的共同取向。东汉末年,王粲的一篇《登楼赋》就道出了其中的情感奥秘:“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这一情感底色之下,再美的成都城都只能徒然引起诗人的孤独感、落寞感,以及对家乡深切的眷恋,韦庄的内心深处也只能像当年的杜甫一样,涌动起“忽在天一方”,“未卜见故乡”(杜甫《成都府》)的愁思。时局的动荡、战事的绵延,完全不知道这样的局面何时是尽头,让人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久萦心头的思乡、“归去”情怀虽然与日俱增,但眼前的现实却是如此残酷,作为“游人”只能无可奈何地选择继续羁留他乡,直至在异乡慢慢地老去,“叶落归根”也许只是这辈子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了。句中“只合”二字,浸润着词人几许无奈和凄婉,读着这样的文字,怎不令人惋叹唏嘘?
然而,在“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的惋叹之后,词人在下阕中又出以奇思妙构,一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不但丰富拓展词作的社会历史的背景,更以非常态的反向视角,使词人内心深处对家乡牵挂的原因在词尾得以交代,强烈地震撼着每一位读者的心弦。在上阕中,词人明明表现出强烈的思归情绪,说自己羁留在“江南”只是出于现实的无奈而已,怎么到最后会出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结句呢?其实,这样复杂的情感纠缠,在五代十国时期普遍存在。南唐名士韩熙载本为北人,后因避祸奔吴,投靠南唐,成为南唐的朝中重臣,但是他的内心世界和韦庄一样的复杂而微妙。韩熙载曾作为南唐的使臣出使北方中原,他在驿馆中的壁上题诗曰:“未到故乡时,将为故乡好。及至亲得归,争如身不到。目前相识无一人,出人空伤我怀抱。风雨萧萧旅馆秋,归来窗下和衣倒。梦中忽到江南路,寻得花边旧居处。桃脸蛾眉笑出门,争向前头拥将去。”“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感怀诗二章奉使中原署馆壁》)韦庄“未老莫还乡”的原因,不正是说“还乡须断肠”,那么“还乡须断肠”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也许韩熙载诗作中的一句“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就给出了最好、也是最明确的答案了。
通观第二首词,语句平实浅近,但是作者的情感世界通过层层的叠转,使得思乡的情绪随着辞章的铺展而逐渐加深、加厚,直有“透过数层”“曲径通幽”的艺术魅力留给读者无尽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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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字面上来看,第三首词以追忆的笔调描写了词人昔日年少时的艳情,是一首非常经典的艳情之作。“年少春衫薄”,是词人对自己年轻时候的描述,就只几个字,已然在读者面前勾勒出这样一幅形象生动的场景:一位年轻潇洒的贵公子衣着鲜丽,骑着高头大马,行进在街市上,身上的衣裾迎着春风轻轻飘举……因而,词作中紧随其后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几句,也就显得水到渠成。贵族公子骑马的英姿勃发和潇洒倜傥,在唐人的诗词中是常见的形象,而词作中更益以“倚斜桥”这样浪漫风流的情态,这样的美男子招摇过市,自然引得街市上的众女子纷纷注目,“满楼红袖招”正是这一场景的必然和真实再现。再接下来,便是拥翠醉酒,“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也。
但这只是词作的字面意思而已,其中内在的词意和情蕴实在是由前一首的余韵而来,就词作的章法和构架上来看,前后两首作品几乎一致。在前一首词作中,韦庄极力抒发了欲回故园而不能的凄苦和忧郁;而在这首词作中,只能藉由“江南乐”的回忆冲淡这样的悲慨,这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在前一首词中,强烈的思乡情怀使得韦庄觉得“江南好”只是听他人所说,而自己却绝没有感同身受,所以对江南“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美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美人都并不以为意。但是,在这首词作中,他却以“如今”与“当时”领起全作,尽情回想当年“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醉入花丛宿”的风流倜傥,以花间美眷来麻醉自己的心灵,藉此来短暂消解内心的苦涩。这样的情感脉络,到了全词行文终了,终于显露无遗,一句“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为结,着实将韦庄内心深处难以掩抑的隐痛和盘托出。所以,我们在解读、欣赏这首词作的时候,不能仅满足于华美的文辞,更应透过字里行间,体味到作者心绪的波动起伏。
这样的内心隐痛,无以排遣,或许也只有在“醉入花丛宿”的生活中才能得到暂时的解脱和释怀。尤其是在经历了多年的坎坷和流离之后,已知“游人只合江南老”,“归乡”之期杳杳难望,此番再遇旧日“花枝”,于是便不免生出白头终了于此之念想,再也不作还乡之念了。与其“还乡须断肠”,还不如“白头誓不归”! 全词最后落结在“誓不归”这般决绝之中。其实这并不是词人的本心本意,而是他在极度悲苦伤心时候的抒愤之语,这样出乎意料的结句更彰显了第三首词的情感张力和震撼力。就这个意义而言,本词也极好地诠释了韦庄“似直而纡,似达而郁”的词风,难怪晚清词论家陈廷焯要誉之曰:“最为词中胜境。”(《白雨斋词话》)
第四首词紧承前首而来。在第三首词作中,韦庄已然滋生了“白头誓不归”的念头,但这只是情感处于极端时候所下的“痛语”与“决绝语”,并不能完全当真,哪怕是“翠屏金屈曲,醉人花丛宿”,词人内心的苦涩和悲凄也根本没有办法彻底抹去,这一切都逃不过“花丛”佳丽的双眼。全词便以女子劝慰的口吻结撰,从开篇的“劝君”,以及紧随其后连续使用的“莫”“须”,一系列祈使句的使用,让人分明感觉到“花丛”女郎的劝解声一阵紧接一阵,然而这些絮叨的话语到底有没有真正产生效果呢?这一答案最终要留到组词的最后一首才能揭晓。这一首词在组词中实际上起到了前承后继的作用,而且也使抒情主人公的情绪在深度、广度上不断地延展,是这组词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然而一般的选家往往删而不录,不仅不能使得韦庄《菩萨蛮》组词的整体艺术构思得到充分的展现,而且就在这取舍间,也说明了一般的选家并未由这首通篇口语的小词真正领悟到韦庄词劲直真切、“似直而纡”“似达而郁”的艺术魅力。
这首词以“劝君”起篇,“花丛”女郎希望词人能够在今宵的良辰美景中尽情欢宴,而且“须沉醉”。句中以“须”字来加强语气,意谓今天晚上的宴饮必须是一醉方休、不醉不归。所谓“沉醉”,无非有这样两种情形,要么是遇上无比喜悦幸福之事,沉浸、陶醉在无比的快乐之中;要么就是遇上哀伤之事,唯有以酒浇愁,但众所周知,这种情况下的结果只有“举杯浇愁愁更愁”。那么,韦庄的境况到底属于何种呢?词的次句立即就给读者以明确的答案,所谓“尊前莫话明朝事”,其中大有晚唐诗人罗隐在《自遣》诗中的那种感慨:“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由此可以推断,“明朝事”有着几许不可言、不忍言的种种苦处,今朝虽可以“尊前”飨宴、“醉入花丛宿”,求得暂时的解脱,但是一旦明日酒醒之后,词人将陷入到更为深重的愁绪之中,甚至难以自拔。
在词作中,有一个地方特别值得引起注意,那就是“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这里,我们首先要解决一疑问,到底谁是主人?若此语系女子的劝慰之词,按词中的句意,应该是指词人韦庄,但韦庄漂泊“江南”的处境和身份又怎能称“主人”呢?如果是,也只能是相对于歌姬酒女而言,充其量,韦庄也只能算是身居异地的“主人”而已。这样尴尬而微妙的“主人”身份,非但不能消解词人对故乡的思恋之情,反倒更加剧了对自己“异乡”“游人”这一身份的重新认知。如果“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一语,是词人出于对“花丛”女郎前面“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这一劝慰语的感激,则句中的“主人”又当指“翠屏屈曲”的主人——歌姬酒女。那么,韦庄也分明感受到了“花丛”女郎的醉客之意了,品着美酒,体会着“主人”“醉客”的殷殷情意,诗人不禁感激万分,而内心深处的客子思乡之情,也由此被完全勾逗了出来。这岂不正是李白《客中行》诗中所表现的情景了吗?正所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李白《客中行》)
然而,女郎的殷殷劝慰,并没有真正打动词人,让他放弃绵绵不尽的愁绪,词作的下阕再一次使用了上半部分的祈使句式,一“须”一“莫”的重复,类似于《诗经》中重章叠唱的谋篇布局,因而在音律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叠沓往复之美,而在情感表现上则尽显绵远不尽之韵致。在此春宵良辰,公子你须要愁虑的应该是“春漏短”,因而就更“莫诉金杯满”! 男女主人公一推一劝的举动,写尽了词人低徊往复的内心情意。“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也许是酒女进一步的劝解之辞,也许是词人在无可奈何之际的强颜欢笑、自我解嘲,就在词人带着苦涩的“呵呵”一笑中,词作重重地拨响读者心灵之弦,给人留下了强烈的震颤……这正是韦庄词浅直中见深切的艺术感染力!
岩居图(局部)【明】董其昌 无锡市博物馆藏
最后一首小词,瞻顾迟回,总归收束这组词,因而在开篇处就直接抒情,感喟身世的畸零不偶。这里,词人用了一个典故,以“洛阳才子”自比。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贾生名谊,洛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时有“洛阳才子”的美誉。西晋时期的文学家潘岳在《西征赋》中也曾这样说道:“终童山东之英妙,贾生洛阳之才子。”韦庄在年青的时候也以诗而出名,在洛阳所作的《秦妇吟》一诗广为传诵,当时的人也称之为“秦妇吟秀才”。但是,由于现实的政治原因,自己这“洛阳才子”却只能流落他乡,“只合他乡老”,思及此不禁黯然神伤,怅惘不已。眼前的一切,无论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香灯半卷流苏帐”,还是“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都不足以引起“我”的欣悦之色,倒反而勾起了“我”对“洛阳”的无限向往和对往昔的回忆。人人都说“江南好”,在词人心中,洛阳也绝不逊色,一句“洛阳城里春光好”,就足以引人遐想……在词作中,韦庄只点出一个地方——“魏王堤”,在艺术上达到了以少胜多的效果。韦庄在词作中,想要突出的并不是魏王堤及其周边的美景,而是希望借堤上的依依垂柳传达出内心强烈的故园之思。眼前虽然是“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但是这些似乎都并没有摄入词人的眼底,因为早有“柳暗魏王堤”的幻象充盈于词人的脑海之中了,此时的韦庄早已是“心转迷”,面对夕阳“残晖”,低徊吟望,若有所思,“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在前代学者的研究中,关于“忆君”,有着不同的说法。清张惠言《词选》卷一认为“此章致思唐之意”。还有更多的学者认为这里是韦庄在抒写自己对远在洛阳的爱人(或是亲人)的思念之情。对此,我们不必过多纠缠,倒是“凝恨”一词中所包孕的情蕴,非常耐人寻味。词人怅然若失地“凝眸”,眼中充满着绵绵不尽的“遗恨”,这样的语汇、笔触在后来的宋人词中比比皆是,正所谓“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宋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也。
词史上“温韦”并称,但二人的词风迥异,通过这五首《菩萨蛮》词的阅读欣赏,我们就可以具体可感地体味到温、韦词之间的鲜明区别。温庭筠的词作,文本中很少有直接的抒情,而是借用意象的迭复来达到抒情的效果,韦庄的词多以直抒胸臆为主;温庭筠词秾丽,韦庄词清简;温庭筠词常常不对情事作直接的叙写,而韦庄词则多作直接的叙述和抒情。正是这些独特之处,造就了韦庄词劲直真切、深挚动人,“似直而纡,似达而郁”的特点,正如清陈廷焯所评:“词有貌不深而意深者,韦端己《菩萨蛮》、冯正中《蝶恋花》是也。”(《白雨斋词话》卷六)(杨旭辉)
集评 明·周敬:“觉端己此首大饶奇想。”(《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卷六○)
清·许昂霄:“语意自然,无刻画之痕。”(《词综偶评》)
清·周济选、谭献评:“亦填词中《古诗十九首》,即以读《十九首》心眼读之。”(《词辨》卷一)
清·陈廷焯:“深情苦调,意婉词直,屈子《九章》之遗。”(《词则·大雅集》卷一)
俞平伯:“此词殊妥帖,闲闲说出,正合开篇光景,其平淡处皆妙境也。”(《读词偶得》)(以上评第一首)
清·陈廷焯:“一幅春水画图。意中是乡思,笔下却说江南风景好,真是泪溢中肠,无人省得。结言风尘辛苦,不到暮年,不得回乡,预知他日还乡必断肠也,与第二语口气合。”(《云韶集》卷一)
俞平伯:“此作清丽婉畅,真天生好言语,为人人所共见。就章法论,亦另有其胜场也……古人用笔,每有透过数层处,此类是也。”(《读词偶得》)(以上评第二首)
清·周济选、谭献评:“(‘如今却忆江南乐’一句)是半面语。(下半阕)意不尽而语尽。‘却忆’‘此度’四字,度人金针。”(《词辨》卷一)
清·陈廷焯:“风流自赏,决绝语正是凄楚语。”(《云韶集》卷一)
李冰若:“端己此二首自是佳词,其妙处如芙蓉出水,自然秀艳。”(《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以上评第三首)
明·汤显祖评:“一起一结,直写旷达之思。与郭璞《游仙》、阮籍《咏怀》,将无同调?”(《花间集》卷一)
丁寿田等:“‘珍重’二句,以风流蕴藉之笔调,写沉郁潦倒之心情,真绝妙好词也。最后‘人生能几何’一语,有将以前‘年少’‘白头’等字样一笔勾消之概。”(《唐五代四大名家词》乙篇)
李冰若:“端己身经离乱,富于感伤,此词意实沉痛。谓近阮公《咏怀》,庶几近之,但非旷达语也。其源盖出于《唐风·蟋蟀》之什。”(《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以上评第四首)
清·陈廷焯:“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白雨斋词话》卷一)
丁寿田等:“结尾二语,怨而不怒,无限低徊,可谓语重心长矣。”(《唐五代四大名家词》乙篇)
詹安泰:“《菩萨蛮》五首,情思婉曲,风神俊逸,把它们和温庭筠的同调作品相对比,最足看出他们不同的艺术风格。”(《詹安泰词学论稿》下编第二章)(以上评第五首)
链接 第一部文人词集——《花间集》。《花间集》由赵崇祚编定,共十卷,选录了唐末五代词500首。据欧阳炯《花间集序》,当成书于后蜀广政三年(940),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文人词集。集中的作品,多系尊前花间觞咏时所作,其内容以歌咏旅愁闺怨、合欢离恨和男女燕婉之情为主,文字富艳精工,正如欧阳炯《花间集序》中所说:“庶以《阳春》之甲,将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但是,集中也不乏顾敻《河传》(棹举,舟去)、鹿虔扆《临江仙》(无赖晓莺惊梦断)这样清新细腻的佳作,而鹿虔扆的《临江仙》(金锁重门荒院静)写尽亡国之痛苦,李殉的《南乡子》则以描写南方风土人情而备受称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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