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朱敦儒·临江仙》朱敦儒
朱敦儒
堪笑一场颠倒梦①,元来恰似浮云②。尘劳何事最相亲③。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④。流水滔滔无住处⑤,飞光忽忽西沉⑥。世间谁是百年人⑦。个中须著眼⑧,认取自家身⑨。
注释 ①堪笑:可笑。②元来:当初、本来。浮云:《论语·述而》有“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之句,后以形容富贵功名轻不足道。③尘劳:佛教用以称呼世俗事务的烦恼。相亲:相近。④腊:腊月,即 十二月。周代于每年夏历十二月初八举行腊祭,秦时因以称十二月叫腊月,后世沿用。⑤住:驻留停止。处:时刻。⑥飞光:日月星辰之光,此处指代太阳。忽忽:形容时间过得快。⑦百年人:盖人寿罕过百岁,因常以百年为死的婉称,此处指长寿之人。⑧个中:此中。著眼:仔细审视。⑨认取:辨认。取,助词。自家身:禅语,自己的本来面目。
鉴赏 朱敦儒早年隐居洛阳,堪称风流名士;中年改变初衷而入仕南宋,以救时难,与主战派人士赵鼎、李光交游甚密。绍兴十六年(1146),朱敦儒被劾“专立异论,与李光交通”而罢职,不久便致仕退居嘉禾(今浙江嘉兴)。本词是作者罢职后的作品,作者反思自己的一生,看透功名仕途与繁华,心境极为低沉,寄托着作者渴望回到自己早年洒脱隐逸的本然状态的志向。
作者早年隐居洛阳时无意仕途功名,寄情山水,以诗酒自娱,朝廷屡诏不起,“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鹧鸪天》),多以梅自喻,“千林无伴,澹然独傲霜雪”(《念奴娇》),与陈与义等人共称“洛中八俊”。中年遭遇靖康之难,流离岭南,饱受家散国破之苦,经友人力劝,应诏出仕,克救国难,满腔热情,在政治漩涡中却落得罢职去官的境地。报国无门,又遭无端打压,晚节不保,因而作者以“一场颠倒梦”自嘲,与“既得安稳眠,亦无颠倒梦”(唐白居易《安稳眠》)的情景相反,作者心中懊恼悔恨,何谈安稳。作者罢职时已66岁,对自己人仕的经历翻然觉悟,回到自己当初对富贵功名的认识,堪称“流水生涯尽,浮云世事空”(唐杜甫《哭长孙侍御》)。而“尘劳”如醉梦,本无“最相亲”,从早到晚,从今年腊月到来年春天,人生总是奔波冲突,操心砥砺,被飞逝的时光裹挟着,仅一个“忙”字而已。一生的转折经历,人生的选择态度,到日常生活的烦恼操心,作者真正地面对着一个问题,那就是追问和反思人生的意义究竟为何。
下阕首二句作者感叹人生短暂,时间无多。“流水滔滔”便是光阴似水,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为证;“飞光忽忽”便是时光如梭,由“日忽忽其将暮”(战国屈原《离骚》),“飞光忽我遒,岂止岁云暮”(南朝沈约《宿东园》)可知。“飞”字更是传神,形容时间之倏忽,转瞬而逝。本来日来月往而光明,寒来暑往而岁成,日月是忽忽,岁月便匆匆,在月练飞光之中,往事成清梦。“世间谁是百年人”,作者反问一句,正合李贺《苦昼短》“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之寄意,正所谓有“天上何劳万古春,君前谁是百年人”(唐高蟾《长门怨》)之喟然感叹。
作者急迫地感受到人生无多,岁月使人淹没,而真正彪炳史册、万古长存、为人所称颂的其实是早年的自己、入仕前归隐洛阳时“曾为梅花醉不归”(《鹧鸪天》)的自己。作者表达了重新拾回真正的自己,重新回到心灵的归属地,彻底淡出仕途,归隐田园的志向。据《宋史·朱敦儒传》记载,“敦儒志行高洁,虽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靖康中,召至京师,将处以学官,敦儒辞曰:‘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固辞还山”。作者早年的闲旷飘逸、无意功名或许才是作者眼中真正的“自家身”。(张伟特)
临江仙
朱敦儒
信取虚空无一物①,个中著甚商量②。风头紧后白云忙③。风元无去住④,云自没行藏⑤。莫听古人闲话语⑥,终归失马亡羊⑦。自家肠肚自端详⑧。一齐都打碎,放出大圆光⑨。
注释①信取:相信。取,助词,犹“着”“得”。虚空:指大千世界。②个中:此中。著:有。商量:计较、考虑。③风头:风吹的方向。④元:本。去住:离开或驻留。⑤行藏:行止。⑥闲话语:不可靠的说法。⑦终归:终究、毕竟。失马:用“塞翁失马,焉之非福”的典故。亡羊: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的典故。⑧肠肚:内心。端详:仔细审视。⑨圆光:佛教谓菩萨头顶发出的圆轮形金光。
鉴赏 南宋宋高宗绍兴十九年(1149),朱敦儒罢官致仕,退隐嘉禾(今浙江嘉兴)岩壑。二十五年,权相秦桧强使朱敦儒复出,出任鸿胪少卿,不久又依旧致仕,再次退隐嘉禾。朱敦儒因此事而遭批评,称其晚节不保,投靠权贵奸相。朱敦儒自己懊悔之意溢于词中,但他终究看透红尘世界,不在乎历史褒贬评说,有“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里,没许多般事”,“懒共贤争,从教他笑,如此只如此”(《念奴娇》)的旷然心态,做到真正的精神解脱。本词可能作于作者再次退隐嘉禾之后,以佛教禅理作比,表达了作者对自己晚年“失节”事件的看法和认识。
南生鲁四乐图(局部) 【明】陈洪绶等 瑞士苏黎世瑞特保格博物馆藏
上阕首二句以佛理表达自己的心境。佛教以为诸世界一切本然就是“虚空”,“虚”则无形制,“空”则无障碍,二者都是“无”。大千世界只不过是诸种幻象而已,一切缘在只不过是由地、水、火、风四大本质合成的妄相,而四大本质亦为空假,万物皆无实体,世界本是空寂。因而,世界本就“无一物”可资牵挂与操心,那么尘世与历史的褒贬评说又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 正是“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挼碎”(《念奴娇》)。次三句以“风”“云”的意象比喻大千世界的虚妄幻相本性,写得浅近而形象,晓畅而清简。风云之际,如红尘世间一般热闹繁忙,事实上,风并没有离开或驻留,云也没有行与止,一切仅仅是幻觉而已。因而,真正做到了无牵心才是将自己归属到世界真际之中的最好方式。
下阕由体悟禅理转入议论。首二句用出自《淮南子·人间训》的“塞翁失马,焉之非福”的典故和出自《战国策·楚策》的“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的典故批评古人的训诫终究不能摆脱执念本心,依然从功利角度出发看待人生事件。所谓纠缠于得失,计较于利弊,境上生心,无法破除我执与法执。相对于不可听信的古人“闲话语”,末三句作者给出了自己体悟的真谛。“自家肠肚自端详”乃是说内省本己之相而达于众生相,进而达于一切相。然而,最终需要把一切都放弃,彻底破除妄相的遮蔽,朝向寂然之世界,才能达到圆觉。大乘佛教认为众生皆可成佛,因而,“大圆光”指代觉悟成佛,“一切毛孔放于无量无数色光,皆悉遍照十方世界”(《妙法莲华经》卷六“如来神力品”),“通身毛孔,遍体放光,周照十方,无处不朗,此表智境罄也”(释守伦《法华经科注》),将世界显明,从而达于至善境界。
朱敦儒早年隐居洛阳,中年南渡流落江南,后又出仕南宋以匡时难,卷入政治漩涡而罢官归隐,中途又短暂复出“失节”,最后以75岁高龄再次归隐。朱敦儒能以佛教彻底超然的明觉心境对待自己曲折的一生,晚年闲淡开怀,最后“端坐启手足,神色不乱,寂然而逝”(赵与时《宾退录》卷六),可谓善始善终。
全词以佛理入词,有尘外之音,语言浅白而自然,以议论为词,亦算对于词的境界有拓展之功。汪莘《方壶诗馀自序》称宋词凡三变:“盖至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天然绝世,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清气自不可没。三变而为辛稼轩,乃写其胸中事,尤好称渊明。”(张伟特)
链接 宋代的佛教。宋代开国不久,就一反后周世宗灭佛政策,对佛教给以适当的保护,以加强思想统治。据说,宋太祖视察大相国寺,在佛像前问陪同的高僧应否跪拜,那位高僧得体答道:“现在佛不拜过去佛。”太祖会心一笑,即为定制。宋代统治阶级希望各种宗教都尊其为“现在佛”,利用“过去佛”来巩固自己的统治。
宋代对佛教实行利用与管理并重的政策,除徽宗崇道时,对佛教有过短暂的压制外,佛教与儒学、道教基本上和平共处。宋儒中虽然不乏排佛的学者,但理学形成过程中也吸收融合了佛教思想。宋代管理佛教事务的中央机构是左右街僧录事,先后隶属功德使、鸿胪寺与祠部,掌管各寺院名册与僧官补授,设正副僧录为长贰。各州府或大刹设僧政司,设正副僧正为长贰,统领一境或一寺僧务。一般寺院设主持、典座等僧官。所有僧官都由各级政府任命。
在寺院制度方面,宋代分为三种类型。一是甲乙徒弟院,即住持死亡或退隐后由其所度弟子依次序执掌山门。二是十方住持院,即聘请各方高僧来担任寺院住持,以提高十方刹的地位。三是敕差住持院,即由朝廷任命住持,给予最高的地位与待遇,以禅宗寺院为最多。功德坟寺是贵族大臣墓地范围内的私人寺院,享有免除寺田赋税等特权。
由尚书祠部印发的度牒,是官方认可的出家僧徒的许可证,没有度牒就属于不合法的“私度”。宋代沿用唐代度牒制度来控制僧尼的人数,限制寺院的规模。
宋代佛教宗派以禅宗与净土宗最为盛行,相对唐代而言,其他宗派风光不再。禅宗在宋代最为士夫文人所欣赏,程朱理学在形成过程中也汲取了其中的养料,知识阶层的生活情趣、谈风机辩更大受其影响。唐代慧能创立的早期禅宗推崇“不立文字,尽得风流”,但宋代禅宗却由“内证禅”演变为“文字禅”,一时灯录、语录风行。灯录最著名的有《五灯会元》,这是《景德传灯录》等五种重要灯录的缩编本;语录以《古尊宿语录》篇幅最大,广采南岳怀让以下四十余家唐宋禅僧的语录。
禅宗是雅化的中国化佛教,净土宗乃是俗化的中国化佛教。净土宗宣称:只要一心念诵阿弥陀佛名号,就能往生西方极乐“净土”,因修行简便,最受普通民众的欢迎。北宋前期,净土宗名僧省常,曾任杭州西湖昭庆寺住持,在寺内结“净行社”,社首就是真宗朝宰相王旦,入社的士大夫有数十人,僧人达千人。净土宗是一种教义相对粗俗浅陋的佛教派别,它在宋代的盛行,迎合了中国民众的接受习惯,他们总喜欢把一种原先深刻的理论与精致的教义简单化、庸俗化与口号化。
天台宗因五代时高丽僧谛观带回了天台典籍,入宋以后重新复兴,并就天台教义展开了山家山外之争。山家派的知礼被称为四明尊者,法系荣盛,与禅宗就法统问题也有抗争。律宗经允堪的弘扬,宗风渐盛,到其再传弟子元照时,对道宣的三大部进行了注释,并分为会正、资持两宗。华严宗的章疏也在宋代从高丽反输入中国,子璿及其弟子净源贡献尤大,净源更号称华严宗中兴教主。
佛教的兴盛推动了寺塔建设,宋代留下的著名佛教建筑有河南开封的祐国寺塔(俗称铁塔)、河北定县的开元寺塔(也称料敌塔)、浙江杭州的六和塔、河北正定的隆兴寺、浙江宁波的保国寺等。宋代佛教艺术的代表作有大足石刻、杭州飞来峰石刻和洞庭东山紫金庵罗汉塑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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