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无名氏·九张机》无名氏
无名氏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①。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②,轻绡催趁③,馆娃宫女④,要换舞时衣。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⑤。回梭织朵垂莲子⑥。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⑦。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⑧。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⑨。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⑩,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11)。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12),不忍更寻思。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采桑仕女图 【明】 仇英
注释 ①迟迟:缓慢的样子。②长洲苑:春秋时吴国国君游猎的苑囿。故址在今苏州市西南。③轻绡(xiāo):生丝织成的薄绸。④馆娃宫:吴王夫差为西施而建的宫殿。故址在苏州市西南的灵岩山。⑤咿哑:织布声。⑥垂莲子:双关语。既指织成的低垂莲蓬,也指“垂怜子”,即“爱你”的意思。沿用六朝民间乐府常用手法。⑦沈郎诗:南朝诗人沈约有诗句写相思情深:“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寄范安仁》)⑧恁(nèn):如此,这般。⑨耍花儿:宋时方言,指可爱的花朵。⑩一晌(shǎng):一段时间。(11)回纹:用窦滔妻苏蕙回文诗的典故。《晋书·列女传》载,窦滔被徙流沙,苏氏思之,因而“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相传其锦纵横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成章句。(12)厌厌:精神不振的样子。
鉴赏 这是一组足以与南朝乐府民歌《子夜歌》或《子夜四时歌》相媲美的词作。虽然在数量上并不多,但是音韵天成,流丽清新,代表了宋代民间词“情灵摇荡”的一面。
一张机,是春情。春光骀荡,春情萌动。山明水秀的春天,是唤起绮丽温柔情感的季节。南朝的民歌里不是就曾经唱过么?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子夜四时歌·春歌》)在采桑陌上初试春装的女孩,沉浸在春日晴好阳光的暖煦中。“试春衣”是爱美与打扮,“慵无力”是女心散漫懵懂。迷失在春天的芳林中,活泼贪玩的女孩在开满桃花的林间,为莺声的啼叫所流连。不说贪玩忘了归家,而说林间的莺唤“不肯放人归”。这巧妙的辩解为小词带来天真的意趣。
两张机,是相遇。一个是骑马路过的少年,一个是陌上采桑的少女。正如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诗中所写:“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少年让马蹄渐渐缓慢下来,真挚灼热的目光,追随着羞涩慌张的少女。“深心未忍轻分付”,这是女孩一刹那间的犹豫和矛盾。然而“回头一笑”,又透露出心如小鹿乱撞的那一刻,内心的欢喜与中意。李清照的词中也描写过这情窦初开的一刻:“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穿过花丛回家,心事和花瓣落了一地,“只恐被花知”,这是物我相融的天真稚气。
三张机,宕开一笔写风物。时节是“吴蚕已老燕雏飞”,时辰是“东风宴罢长洲苑”,歌舞升平,宫女如云,洋溢着欢喜热闹的气氛。这一段看似与全词并无关联,然而“吴蚕老”暗示着蚕儿到了吐丝的季节,与“一张机”中的“采桑陌”遥相呼应,“轻绡催趁”与“要换舞时衣”又引出“四张机”中的织布情节。采桑喂蚕,以丝织布,这些都是江南女子日常的劳作生活,同时也引出下阕的“咿哑声”与“回梭织”。
四张机,是心乱。初初定情,女心反复,又唯恐郎心易变。于是心绪不定,相思缭绕;心乱如麻,莫可相告。“咿哑声”是织布机的声音,“暗颦眉”的细节让人想到“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子夜歌》)的暗自相忆。而“垂莲子”就更带有南朝民歌如水的气息。这是民歌中常用的隐语,“垂莲子”谐音“垂怜于子”,也就是“爱你”的意思。不直接说“爱你”,而说要用梭子来回织成一朵低垂的莲花。这既与织布相关,又与心意相关,含蓄中说出了爱情的谜语。“盘花易绾”与“愁心难整”形成工稳的对仗,布上织成盘绕的花朵容易,而心里要理清烦乱的愁绪却很难。“丝”又与“思”谐音,是织布机的丝乱,还是心里的思乱?词意扑朔迷离,女心迷乱难解。
五张机,是相思。织过了莲花,再织一句南朝诗人沈约的诗句:“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把这句爱情的诗歌织入横着的花纹中,她知道没有人能读出这花纹中藏着的诗句,一如没有人能读懂她内心的秘密。“中心”二字,兼管布面与内心,这又是密语。在这份爱情中,她从最初的羞涩犹豫到迷乱心慌,如今心里渐渐安静下来。不愿说自己有多少愁苦,也不愿说离别让自己有多么憔悴,只愿意就这样暗中寄与相思。“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这一份温柔敦厚,正如“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古诗十九首》)的相思迢递、深情绵渺。
六张机,是痴情。织出的花纹,行行都是娇媚的花朵,花朵之间,还有一双齐飞的蝴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织成这双飞的蝴蝶。这爱情的象征陡然触动了她的双眸。看着“花间更有双蝴蝶”,她想到那睽隔不见的郎君。于是停下飞梭,独自坐在窗下,看着锦上双飞的蝴蝶,不觉已过了一晌的时光。“独”与“双”,“花间”的美好与“窗影”的孤独都构成对比,词句在自然流畅中,也含着细密深意。
七张机,是隐忧。将要织成鸳鸯戏水的图案,却又迟疑着不肯放下手中的丝线。她轻轻抚摸着这一双锦上的神仙眷侣,心里却无端起了忧伤。她担心这锦缎会被人随意地裁剪,到时恐怕鸳鸯会“分飞两处”。锦上的鸳鸯会分离,将来自己与郎君会不会也被命运所阻隔?离恨难遣,无计相随,这是相恋的情人最担忧的结局。“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轻轻地述说无奈的忧愁。只是鸳鸯原是吉祥的喜物,但此刻女子却因这吉物而起了忧愁,也许是心有隐忧,所以才睹物生情。
八张机,是深情。织成回文的诗句,织入凄凉的情意。回文诗,是一种诗体,诗句中的字词,回旋往复读之都能成义可诵。《晋书》里记载了窦滔妻苏惠的故事:“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婉。”从前是苏惠为丈夫织成的回文旋图,而今是女子为所思织成的回文诗词,都是爱而不能相见,都是相思情深。“阿谁诗”不是疑问,而是惊讶,因为这诗中所言,正是女子心中所想。一行行读这诗句,一字字都是相思,“欲卷重开,读遍千回与万回”(苏轼《减字木兰花》),直到心思疲倦,默默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是誓言。丝锦上是“双花双叶又双枝”,而自己却是“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朱淑真《减字木兰花》)。柳永的诗词中有“多情自古伤离别”(《雨霖铃》),此处却反其意而言之:“薄情自古多离别。”这是明确地点出对负心人的不满。可是尽管如此,紧接着说出的自己的心迹却是如此坚决:“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要用一根丝线,将花、叶、枝从头到底紧紧萦系在一起,要用一种真情真意,将郎君与自己紧紧系在一起,永世不分离。这如同誓言一样决绝的词句,令人想到敦煌曲子词里唱过的:“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菩萨蛮》)
这一组词,带着浓郁的抒情气息与民歌色彩,将女心的欢喜哀愁层层展开。九张机,是九次歌声。乐曲相同,结构相似,词意回旋。多重声部,反复述说,其核心都是女子的一片情思。(黄阿莎)
集评 清·陈廷焯:“逐臣弃妇之词,《子夜》怨歌之匹。”(《白雨斋词话》)
链接 《九张机》词牌。宋代学者曾慥在《乐府雅词》中将《九张机》列入转踏类词调中。转踏一般是用诗词相间组合起来的叙事歌曲,《九张机》的体制是转踏中体制比较简单的一种,用同一词调组成九首词的联章,合为一篇完整的作品。
转踏词。“转踏”又称“传踏”“缠达”,指由引子和两支相间使用反复演唱的曲调组成的一种歌舞曲艺形式,其歌词即称“转踏词”。南宋曾慥《乐府雅词》卷上专列“转踏”一类,而且置于卷首,共收录“转踏”词5套,即无名氏《调笑集句》一套、郑彦能《调笑转踏》一套、晁无咎《调笑》一套、无名氏《九张机》两套。除无名氏《九张机》两套作品外,前三套都是《调笑》“转踏”,皆由一首七言诗和一首《调笑令》词相互交织重复而组成,依次吟咏一个古代女子的故事;开头有一段开篇的骈俪文,一般称“致语”,末尾还有七言四句诗一首叫“放队”(晁作无“放队”)。可以看出“转踏”与讲唱和队舞相结合的特征。这些特征在两套《九张机》的作品中也有所反映,如第一套《九张机》开头也有一段致语和一首诗,末尾也有一首类似结束语的诗,所不同的只是主体部分为9首词,按“一张机”至“九张机”顺序歌咏,内容乃“写掷梭之春怨”。(据王兆鹏、刘尊明《宋词大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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