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鉴赏《两宋词·晏殊·浣溪沙》晏 殊
晏 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①。去年天气旧亭台②。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③。
书画合璧图(之二) 【明】 张瑞图 故宫博物院藏
注释 ①“一曲”句:化用唐白居易《长安道》诗句:“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②“去年”句:感今怀旧,意思是说天气、亭台仍和去年一样。化用唐郑谷《和知已秋日伤怀》诗句:“流水歌声共不回,去年天气旧池台。”③香径:充满花香的小路。
鉴赏 此词抒发对时光流逝的惆怅和对春光美景不能常驻人间的惋惜。这首词不但是晏殊的代表作,也是宋词发展史上脍炙人口、家喻户晓的名篇之一。
上阕描写春日赏景的场面,即景生情,感叹天气、亭台苑囿一如去年,而物是人非,时光不再来。词人从对酒听歌写起,开始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愉快的。又是一个宁静的黄昏,摆开一桌筵席,听一曲新歌,饮一盏清酒,感受着生活的闲适和美好。然而,这种恬静的感觉很快就被眼前景物引发的回忆所替代。多少光阴,多少个这样的良辰好景,都在饮酒听歌中悄然过去了,语气中透出了几许怅惘之感。
太阳西斜,景物依旧,作者由此感叹人生是否还能像夕阳那样落而复升,昔日与伊人同乐的情景是否还能重现。名为感叹夕阳西下,实则抒发了一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李商隐《乐游原》)的叹老惜春的情怀。宋祁《玉楼春》词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只是夕阳欲落,又如何可留? “几时回”折射出了作者的那种企盼其返、却又情知难返的忧愁心态。太阳无数次地西落和东升,意味着无尽的人世兴替、岁月沧桑。词人在写景抒情中同时也融入了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性探索,创造了一种悠远的意境,渗透了一种澄澈圆融的理性观照,因而显得内蕴深厚。
过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历来为人称颂的佳句。人们称颂它,大多因为它对仗工整、情致缠绵、音韵和谐。明人卓人月《古今词统》称其“实处易工,虚处难工,对法之妙两无”。然而,若以工整论,未必如他的“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句,至于情致音调,则“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玉楼春》(绿杨芳草长亭路))似乎更加缠绵温婉。此句之所以流传千古,在于它还有一些特别的妙处。而这妙处,就在于情中有思、富于理趣,传达出人们对于美好人生、美好事物和宇宙意识的共通感受,因而能引起不同时代读者的广泛共鸣。宋苏洵云“苟有得乎吾心而言也,则其辞不索而获”(《嘉祐集》卷八《太玄论》),这句正是作者“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陆游《文章》)的妙句。结句写酒阑人散后,作者带着莫名的闲愁在小园花径上独自徘徊,给人一种凄清落寞之感。
宋人王灼《碧鸡漫志》云:“晏元献公(长短句)……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晏殊此词正体现了这种特色,它“谐不邻俗,婉不嫌弱。明为怀人,而通体不着一怀人之语,但以景衬情”(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词中所抒发的惆怅之味、忧愁之意,强烈深沉而无矫饰之感,自然流露,真实平和,从容不迫,意味悠长。(李飞跃)
集评 清·王士禛:“或问诗词、词曲分界,子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花草蒙拾》)
清·刘熙载:“词中句与字,有似触著者,所谓极炼如不炼也。晏元献‘无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触著之句也。”(《艺概·词曲概》)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五代】顾闳中 故宫博物院藏
链接 重视理趣的宋人诗歌。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有云:“本朝诸公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是对宋代诗歌最为简要的概括。与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不同,宋代诗歌形成了以筋骨思理见胜的风格。这是宋代重思理这一文学观点在创作中的具体表现,就文学理论发展的角度来看,从梅尧臣的“意新语工”,到欧阳修的“覃思精微”,到苏轼的“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苏轼《书吴道子画后》),无不着眼于诗歌的思理和理趣之上。
“即物穷理”与“格物致知”。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以及朱熹等人,根据《礼记·大学》中“致知在格物”这一论断,明确地提出了“即物穷理”这一认识论观点。程氏兄弟认为:“格犹穷也,物犹理也,若曰穷其理云尔”,“格物”即是“穷理”。“理”作为程氏兄弟哲学的最高的范畴,“穷理”也就是对事物本体“理”的体认。朱熹则进一步论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因为朱熹认为“理”是世界万物的本原,“理”派生万物,天下万物又体现着“理”,不同的事物就有不同的“理”,所以,穷理便是穷究所有事物中的“理”,从而体认本体的“理”。
浣溪沙
晏 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①。等闲离别易销魂②。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③。
注释 ①一向:一霎时,一会儿。有限身:有限的生命。②等闲:寻常、普通。③“怜取”:爱怜。唐元稹《会真记》中崔莺莺诗:“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鉴赏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张先《一丛花令》)宋词中以伤别怀远为主题的作品很多,风格也多是低沉哀婉,然而本篇作品在风格上却显得与众不同。作为一首对景感怀之作,其情调虽非“向上一路”,但气象宏阔,内涵丰富,颇值得玩味。
时光飞过,人世流转,词人多因此生出无限感慨,如“十年梦、屈指堪惊”(秦观《满庭芳》)、“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苏轼《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叹年华一瞬”(周邦彦《过秦楼》)等,皆是怅恨感伤之情充寓其间。而本词中作者对于时光流逝,并没有过多的感叹,只是直白地描述,透出几许平静和几许无奈,节奏明快却不紧迫。“等闲离别”,试问哪一次离别不使人伤神呢?或许因为作者经历的离别太多,所以称之为等闲。作者身居高位,常常是筵席把酒,结识新人,送别旧友,对这种人事变化自然感受深切。据宋叶梦得《避暑录话》载,晏殊“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每有嘉客必留,亦必以歌乐相佐”,“日以饮酒赋诗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对于这样的歌筵酒席,相聚固然带给人几多欢笑,离别却也每每带给人几多伤怀。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唐李白《劳劳亭》),作者不断地送走故人,也不断地送走那一去不复返的光阴。下阕二句设想登高望远之时,放眼辽阔的山河,不禁想念起远方亲友的情景。人在百年不易其容颜的雄阔河山面前,毕竟显得微不足道,匆匆易逝。风雨中的落花飘零,正给人带来了世间万事逐水流的零落之感,让人唏嘘不已。此二句写山河,气象宏阔,意境苍茫;写落花,柔情万种,不胜怜惜。吴梅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二语,较‘无可奈何’,胜过十倍。而人未之知,可云陋矣。”(《词学通论》)此语虽有过誉之嫌,但也足见其佳句难得。经过一番思量,作者最后还是做出了“怜取眼前人”的抉择,决意通过频繁地参加酒筵,听歌赏舞,来打发这有限的光阴。正是认识到了“念远”“伤春”徒劳无益之后,词人才转而采取旷达超脱的人生态度。也许只有及时行乐,才能慰藉这有限的人生吧!
与一般对景感怀之作不同,此词所写并非一时一事,而是多种情感的复合。短短数句包含了离情别绪、伤春怀远以及感叹人生短暂等复杂情感,诸种烦恼和苦闷寓集其中,可谓言约意永之佳作。(李飞跃)
集评 唐圭璋:“此首为伤别之作。起句,叹浮生有限;次句,伤别离可哀;第三句,说出借酒自遣,及时行乐之意。换头,承别离说,嘹亮入云。意亦从李峤‘山川满目泪沾衣’句化出。‘落花’句,就眼前景物,说明怀念之深。末句,用唐诗意,忽作转语,亦极沉痛。”(《唐宋词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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