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及近代散文·近代散文·王夫之·《姜斋诗话》三则
(一)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宋人论诗,字字求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
(二)
把定一题、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词采,求故实,如钝斧子劈栎柞,皮屑纷霏,何尝动得一丝纹理?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 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
(三)
论画者曰: “咫尺有万里之势。” 一 “势” 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 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李献吉诗: “浩浩长江水,黄州若个边?岸回山一转,船到堞楼前。” 固自不失此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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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选自《清诗话·姜斋诗话》。
《姜斋诗话》,是王夫之关于诗歌论述方面的重要著作,是由后人取《诗绎》、《夕堂永日绪论》和《南窗漫录》等书部分材料合编而成《姜斋诗话》,收入《清诗话》中行世。
《姜斋诗话》共收入诗论六十四则,分上下两卷。本书选读的三则,是原书下卷的第二、第三和第四十二则(见清丁福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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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分则讲说——
(一)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宋人论诗,字字求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
一、诠词释句:
抟合与役心与掇索——抟(tuán团),合,即控合。抟合成句,是说宋江西诗派讲究“无一字无来处”,多取古人的陈言入诗。役心,苦役其心。掇(duō多)索,掇拾,寻觅求取。
不恤——不忧虑,不担心。
圈绩——圈缋(huì绘),也写作“圈圚”,词曲中常用词,即圈套的意思,此指艺术创作上的条条框框。
求活计——犹言讨生活。
二、略述大意:
不论诗歌或者长行文章,均以“意”为主。意,有如军队中之统帅。没有主帅的部队,称为乌合之众。李白、杜甫之所以被称为“大家”,就因为他们的无“意”之诗,占不到十之一二。烟云泉石,花鸟林苔,金铺锦帐,任何自然景物,只有“寓意”(涵蕴情意)才有灵性,才富有生命力。如若南朝齐梁时一味绮辞巧语,或者宋人江西派那种强调“字字有出处”,只是揑合古人成语为篇,苦心地寻章摘句,不考虑从自己的真情实感出发,就叫做“小家数”、“小格局”。毕生总是在圈圈套套中讨生活,不会有佳作出现的。
(二)
把定一题、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词采,求故实,如钝斧子劈栎柞,皮屑纷霏,何尝动得一丝纹理? 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 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
一、诠词释句:
栎柞、纷霏、纹理——栎、柞,木名。栎(lì力)一种常绿乔木,材质坚实,可供建筑、器具、薪炭等用,有白栎、高山栎等种。柞(zuò作),一种常绿灌木或小乔木,生荆棘,木材坚硬,可供制家具等。纷霏,犹言纷飞。霏,云飞貌或烟起的样子。纹理,物体上条状花纹。
势者与神理——势,就其本义,是一种冲发或冲击之力,如风势和火势等。如用引申之义,可有政治上的权势,地理的地势、水势。还有人文中的情势,文章中的气势、笔势等。此文所言之“势”,当以“情势”为是。神理,此指神奇之情势与趋向。
谢康乐与取势——谢康乐,即谢灵运,南朝刘宋诗人,乃谢玄之孙,晋时袭封康乐公,故称。入宋时曾任永嘉太守,后辞官寓居会稽。他的诗大都歌咏山水,世称我国山水诗派开创者。取势,是我国艺术创作中的一个概念,指的是作者在情势(或情意)起伏涌动时,一气呵成地创作的连续性境界,可让读者依势展开联想与想象,并体悟其意蕴。
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是说通过曲折和灵活之途径,充分地完美地达到所求之意境。
夭矫连蜷——形容蟠龙腾云时体长屈曲之貌。
二、略述大意:
逮住一题、一人、一事、一物就来做诗,只求其形似,只求其比拟,只求其辞丽,只求其字字事事有来历。这种做法,正如用一把钝斧子来劈坚硬的栎木与柞树,只见皮屑纷扬,何曾动得它一丝一毫之纹理?赋诗为文,应以意为主,势次之。所谓“势”,就是意中之神理——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向。今能见到的唯有谢灵运作品,尚能够达“取势”之道。它通过曲折灵活的途径,充分地完善地达到所求之意境。这也像画家所画之蟠龙,体长屈曲之势,尽映现在缭绕的云烟之间,宛如一条兴风作雨的真龙,决非毫无生气的假龙。
(三)
论画者曰: “咫尺有万里之势。” 一 “势” 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 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 “君家住何处? 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李献吉诗: “浩浩长江水,黄州若个边?岸回山一转,船到堞楼前。” 固自不失此风味。
一、诠词释句:
咫尺有万里之势——语出《南史·竟陵文宣王昭胄传》。它记载“好学,有文才,能书善画,于扇上图山水,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为遥。”言善于绘画者,以盈尺之画面,画出了万里之远景。咫尺,古以八寸为咫,十寸为尺。喻距离相近或面积不大。
《广舆记》——明代应阳撰。它仿《大明一统志》,参酌历代史籍和地方志而成,共二十四卷。清蔡方炳为之增补,为《增订广舆记》。《四库全书提要》有著录。
君家住何处等四句——唐人崔颢《长干行》四首之一。
浩浩长江水等四句——明人李梦阳之诗《黄州》,献吉为其表字。他为明“前七子”领袖,倡导诗文“复古”,使“台阁体”退出统治地位。
四表与堞楼——四表,指四方极远之处。《书·尧典》:“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堞楼,堞(dié蝶),城上的矮墙。堞楼,带堞之楼,即城楼。
二、略述大意:
论画的人说过:“咫尺有万里之势”。这个“势”字很值得重视。如果不去讲究作品中的“势”——画家创造的蕴含情思的意境,那么,“缩万里山水于咫尺”之间的山水画,简直就是《广舆记》书前的那幅“天下山水地图”而已。承载情意的“势”——即“意中神理”,则是五言绝诗构思立意之第一要义。对此,只有盛唐诗人才能把握其中奥妙。比如崔颢的《长干行》:“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这首采用对式的五言绝句。墨气所射,光达四方极远之地,在无字之处皆存有其意。明前七子李梦阳《黄州》诗云:“浩浩长江水,黄州若个边?岸回山一转,船到堞楼前。”李诗也因依托了这个“势”,所以其诗不失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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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选读了王夫之的诗话三则,虽然数量似嫌少了一点,但仍可从中见出作者论诗的核心思想,给人们提出几个带根本性的问题,让大家去思考。这就是——
一、作者论诗,为何强调“以意为主”?此“意”具体何指
王夫之这个“以意为主,势次之”的论诗之说,既是赋诗的准则,也是评价诗人的权与衡。因此,他赞称李白、杜甫为诗之“大家”,其标准正是他们诗作中,属于“无意之诗”者极少;而将齐梁和宋人贬称为“小家数”,也是因为他们虽是“役心掇索”,但“不恤己情之所自发”,专在“圈缋”中讨生活,离“意”甚远。王夫之本着自己的诗论要求,认为你在赋诗中,引入的任何客观景物,都应寓以诗人的“意”,使景物富有灵性,让诗作富有生命力。否则,论军队,则是一支乌合之众;论诗文,就是一堆枯槁的文字和辞章而已!
说到这里,让我想起晚唐杜牧论文的“主意说”,诗文相类,其理相通。杜牧曾经说过:
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兵卫。
他又说:
……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 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
(见《答庄充书》)
被誉为晚唐“小李杜”的李商隐与杜牧,就是在这个“主意说”的烛照下,也同杜甫那样地创作了大量的“寓意之诗”,取得骄人佳绩,博得后人好评。
这里,有一个关键词,就是王夫之与杜牧他俩主张的“意”,是否同一个概念?其内蕴究竟是什么?
我想,如果把这个“意”,作为宽泛的广义范畴来看,它们应当是基本相同的,或说大体相似,因为任何文艺作品都离不开内容与形式这对矛盾关系。两人所谓之“意”,当然是指内容而言,因此说,它们是相同的。但是从狭义角度去理解,又似应有所区别。杜牧论文之“意”,可以包括文艺性文章之外的文体,如政治、军事、哲学,以至经济、科学等各类的论说文。而王夫之的论诗之“意”,内涵应当小一些,主要指诗歌这种文体(包括文艺性的“长行文字”)所规定特殊内容,比如旨意之外的诗之意想与情意等。这里所说的“情意”,是“情”与“意”的结合体,在诗歌创作中,注入作者的这种情意,是不可或缺的,应当是第一位的东西。
二、为什么“以势次之”?其“势”又是什么
这个“势”字,在我国古籍上早已有之,可以说是一个常见的概念。只要翻一翻古代的政治、军事、伦理、文艺和经济等各类散文,都会出现在眼前,但所含之义,往往不尽相同。至于王夫之将其引入自己的诗论中的“势”,究竟所含何义?更值得好好商榷。
现在,先来看看“势”之含义的演变状况——
《说文新附》云:“势,盛力,权也。从力埶(势)声”。(势,在古代经典中常作“埶”)——势,力也。
《淮南子·修务训》云:“各有其自然之势。”——凡力之奋发,曰势。
《礼记·礼运》云:“在势者云,众以为殃,是谓小康。”——此势,位也。
《管子·形势解》云:“人主,天下之有势者也,深居则人畏其势。”——势,权势也。
《孙子兵法·势篇》云:“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势也。”
——此势,为地势也。
《韩非子·功名》云:“有材而无势,虽贤而不能制不肖”。——势,权势也。
《苟子·王霸》云:“与天子易势业。”——势业,权势事业也。
《史记·项羽本纪》云:“乘势起垅亩之中。”——势,时机也。
《柳河东集·封建论》云:“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势,形势、大势也。
《史记·淮阴侯列传》云:“其势无所得食。”——势,趋势、倾向也。
《五代史·梁翔传》:“敌势既迫”。——势,群也,大众也。
王夫之《姜斋诗话》:“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又云:
“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
从以上文献引文中,可以见出,“势”,从它的本义“力也,凡力之奋发,曰势”,经过不断地引申,演化为一系列不同含义的“势”,其概念之内蕴十分丰富。现在,我们可以讨论讨论王夫之的“势”,究竟是何含义?
用他自己的话说,“势者,意中之神理”,也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向。它要求“意”与“势”,是相融而不是相隔或互离;要求“神理”在“意”中,不在“意”外,超乎象外,得其环中。这是说,作者在情意起伏涌动时,一气呵成地创作的连续性境界,可让读者循势展开联想,发挥想象;也可以就其势引发启迪,广开思路;还可借势领悟其暗示,挖掘更深的内蕴。总之,通过曲折与灵活途径,充分地完美地达到所要求的艺术境界。此乃“势”之巨大作用。
但是,发挥“势”的作用,其前提是“意”,“意”是主帅,而“势”的最大作用是凸现“意”,而不是越过“辅助”地位,喧宾夺主。创作实践说明,只有把“意”同“势”相融相洽,才可以收到预期的良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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