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与唐宋骈文·江淹·别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 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曾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魄动,亲宾兮泪滋。可班荆兮赠恨,惟樽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闭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山。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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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梁·萧统《文选》卷十六《哀伤类》。
江淹辞赋作品中,最受人称颂的是《别赋》和《恨赋》。两赋均以杂拟手法,为古来各类人物抒写其志不伸之恨和生离死别之情。它们既非叙事,也不完全抒情述志,而是创造性地运用诗歌中的咏史和代言手法于辞赋之中,借着实有或泛指的历史人物和故事,曲折委婉地倾吐动乱时代人们的悲哀和忧伤。其文又以典型的情节、细腻的描写、优美的文辞与和谐的声韵,使作品更具艺术感染力,引起后代读者的广泛共鸣和深思。
《别赋》,除了在艺术上同《恨赋》具有同样特色之外,在内容上更有较高的思想性和社会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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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分为三段讲解——
第一段(1节):生离死别,人生之大悲;
第二段(2-8节):同是别离,其情各异;
第一层(2节):达官贵人之别离;
第二层(3节):义侠壮士之别离;
第三层(4节):送子参军之别离;
第四层(5节):远赴绝域之别离;
第五层(6节):夫妇之间之别离;
第六层(7节):修道成仙之别离;
第七层(8节):青年爱侣之别离;
第三段(9节):暂离永诀之情谁能名状?
第一段:生离死别,人生之大悲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 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一、诠词释句:
黯然销魂二句——黯(àn暗)然,原指颜色沉滞而没有光彩。此形容沮丧之状。销魂,失魂落魄。唯别而已矣,是说再没有比别离更痛苦、更凄惨伤心了。
秦、吴与燕、宋——这些都是古代诸侯国名,后来沿用为地名。秦在今陕西一带,吴在今江浙一带。燕,在今河北一带,宋,在今河南东南一带,西北、东南、西南、东北,相隔遥远,借以形容远别。绝国,即绝域,远方。复,又加上。
或春苔二句——或,有的人。苔,绿色苔藓植物。乍,突然。暂起,一下子吹起。前句是说,有的人在大好春光正宜冶游时却要分别;后句说,在送别时突然秋风袭来,更感凄凉。
行子、肠断、异响、奇色——行子,远行之人。肠断,形容悲痛之极。本于古代传说,古代蜀地有猴子为人所捉,母猴啼哭连连,终于死去。死后剖肚一看,肠子寸寸断裂。后人故以“断肠”喻极度悲痛。异响:同平时声音不同。奇色,奇异之色。
凝滞、逶迟、容与、寒鸣——凝滞,静止不动。逶迟,徘徊流连。容与,流连不前之状。寒鸣二解:一说惨叫声,又一说,犹悲鸣。讵,岂。
掩、御、横、柱与沾轼——掩,盖住杯子。御,饮,卸去盖子而饮。横,横放着,意指放下。柱,指琴瑟上用来固定弦子的小木块。此借指乐器。沾轼,眼泪浸湿了车上的横轼。
居人与有亡与日下壁与沉彩——居人,留在家里的人,与上述“行人”相对。有亡,有失落。亡,失落。日下壁,原来照在墙壁的阳光已逐渐移去,光辉消失了。沉彩,失去光彩。
月上轩、飞光、红兰与春楸——月上轩,月光照在窗栏上。飞光,光华飞耀。红兰,秋兰。春楸(qiū秋),落叶乔木。离霜,遭受霜露而变色。离,通“罹”,遭受。
巡曾楹而空掩——巡,巡回、巡行。曾楹,曾,通“层”,高也。曾楹,高柱子,指高大楼屋。空掩,空自掩涕。
抚锦幕而虚凉——抚摩着锦绣的帷幕枉自悲凉。
知离梦二句——知,了解。离梦,行子的梦。踯躅,徘徊不前。意别魂,料想到行子别后的神魂。飞扬,神魂摇荡,茫无所归之状。
二、略述大意:
最令人沮丧的莫过于生离死别,人生再没有比这个更痛苦了。况且秦、吴两国,一在西北,一在东南,相距甚远;加上燕国与宋国,也是地隔千里之遥,分手就是远别。有的人适逢大好春光最宜冶游之时,却要言别分手了;有的则在送别之时,突来飒飒秋风,又添凄凉几分。远行之人,遇此情况,更是悲肠寸断,件件心事涌心头。风萧萧,云漫漫,出门人当闻此风声、见此云色,都会感到同平常不一样,特别伤感;坐船,船却在水滨停止不前;乘车呢,车在山旁徘徊不进,甚至马骑也在寒风中悲鸣不息,总是遭遇不顺。因此,即使醴酒在前,盖着杯子无心饮用,乐器横放膝上,也不想去弹奏它,却落下了苦泪。这时,留守在家的“居人”呢,正在卧榻上发愁,恍忽若有所失。眼看着照在壁上的日光渐渐地移去,最后消失了光辉;月亮上来了,光华照射在窗台、栏杆上。秋兰、春楸都受到了寒霜的袭击,均变了颜色,并飘落下叶子,令人无限凄怆。在高大房屋里,常在楹柱间巡行,空自含悲抹泪;手抚摩着那锦绣的帷幕,也只教人枉自伤感、悲凉。居人知道行人在分别之后,常常做着怀念我的梦,在梦中与我依恋不舍,停足不前;你也当料想到离人别我之后,我同样因想念你而魂飞魄散,心神不宁。
第二段:同是别离,其情各异
这段文字较长,是全文的主要部分,有七层意思——
第一层:达官贵人之别离: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一、诠词释句:
别虽一绪,事乃万族——一绪,同一种情绪,或同一件事。万族,不同类别。族,种类。这是说,虽然同样是别离,却其情况各异。这两句是第二大段的总领,领起下边各节文字的内容,也即分类述说各种不同的别离。
至若——至若,转折连词,有提挈作用。下文的乃有、或乃、至如、又若和傥有等,均与此相似,是作者用语的多样性。
龙马、朱轩、绣轴——龙马,骏马。朱轩,古代贵人乘坐的有帷幕的红色车辆。绣轴,车轴上加以采饰。一说锦绣帷幕的车。
帐饮东都与送客金谷——两句均用了典:前者出于《汉书·疏广传》:“汉宣帝太子的师傅疏广告老还乡,送行的公卿大夫及老友有数百辆车,在长安东门外大摆筵席送别。后世常借此夸称富贵的饯行。东都,此指西汉京都长安的城门之名,帐饮,即搭帐篷设宴饯别。后者是指晋代显宦巨富石崇的故事。金谷,地名,在洛阳西北,晋石崇在此筑别墅“金谷园”。曾于此举筵送大京官王诩回长安。筵会间宾客诗酒唱和,后石崇将三十人的诗汇编为一集,并作《金谷诗序》。后世常以此作为既豪华又有雅兴的特色饯别。
羽、张、陈——羽,指古代五音之一,声调慷慨。张,弹奏。陈,罗列或演奏。
燕、赵歌等三句——前句是说在燕赵的歌姬美人演唱送别之歌时,往往情态悲伤感人。赵,古国名,在今山西中部,以及陕西、河北之一部。后句是说,她们全身珠玉闪闪,使萧瑟之暮秋也显得艳丽起来。第三句是说那些穿着华美的舞女歌伎,使芳菲丰盛的初春,也提前娇美了起来。上春,初春。
惊驷马与耸鱼渊——前者是说,美妙音乐,使正在专心吃草的马也昂起头来,似乎也在聆听乐音。驷马,古代用四匹马拉一车的叫“驷马”,此泛指马。后者说,音乐使深水中红鳞的鱼也吃惊而跳跃起来。
造、衔涕、伤神——造,到。衔涕,流泪。伤神,心神伤痛,神色沮丧。
二、略述大意:
虽然同样是别离,但在各种离别场合中,其情各异:
比如,达官贵人之别离——
他们,如西汉宣帝太子师傅疏广告老还乡的别离,就是一个典型事例:送别人群中,成批的骏马银鞍和挂饰帷幕的朱红车辆,在京都东门外,广搭篷帐设宴饯别,其气势十分豪奢;或者如晋代显宦巨富石崇那样,在自己的金谷园高级别墅,大设宴席,为归京的高宦王诩饯行,席间诗酒唱和,既豪华,又富有雅趣。在送行饯别时,琴声慷慨,箫鼓齐陈,赵燕歌姬演唱得凄婉感人;她们身缀珠光宝气,能令暮秋变艳;身着华丽服饰,可使芳菲未盛的初春,提前娇美起来。席间的美妙音乐,竟使正在专心吃草之马,也昂首聆听;这种音乐,还让藏匿深水潭中的红鳞之鱼,也惊得跳跃了起来。当要分手之时,音乐停歇了,人们都在含泪道别,有的热泪夺眶而出;此时,道别之语已尽,全场一片静寂,感到无比伤心。
第二层:侠义壮士之别离: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一、诠词释句:
惭恩与报士——惭恩,尚未报答他人恩惠而感到惭愧。报士,有二解:一说勇于报仇的人。一说报恩之少年。
韩国赵厕与吴宫燕市——韩国,战国时,聂政为严仲子报仇,刺死韩相侠累,然后自杀。赵厕,即赵襄子之厕。战国初期,豫让受到晋国智伯的优待,后智伯为赵襄子所灭,豫让潜入赵厕刺杀了赵襄子,终于被捕,最后自杀。吴宫,战国时,专诸为吴国公子光谋杀吴王僚,他将短剑藏于鱼腹之中,乘献食之机,刺死了吴王。自己也为卫士当场杀死。燕市,战国末年,燕太子丹收买了荆轲,谋刺秦王,结果失败,荆轲被杀。以上四个典实,均见于《史记·刺客列传》。
割慈忍爱与离邦去里——割慈,告别父母。忍爱,忍心离别爱妻。离邦,离开故国。去里,别离故里、家乡。
沥泣、抆血与不顾、时起——沥泣,洒泪。沥,滴滴下流。抆(wěn吻)血,抆,揩拭血,与上句“泣”,均指眼泪,抆血,即擦拭眼泪。不顾,不回头看。时起,时时扬起。这后一句是说,决心牺牲自己,一去不复还。
方衔感于一剑与非买价于泉里——方,正在。衔感,心怀感恩之心。一剑,行刺恩人之仇敌。买价,换取美好名声。泉里,黄泉之下。这两句是说,剑客不是用生命去换取声价,而是用行刺来报答知遇之恩。
金石震二句——这两句,暗用了两个典故,前者,用“荆轲刺秦”之事。秦舞阳随荆轲入秦行刺,当听到秦廷乐声轰鸣时,吓得面无人色。金石,此指钟磬一类乐器。震,鸣奏。色变,面容变色。后者,典出聂政行刺侠累之事。据传,聂政自杀之前自毁面容,以免牵累其姊,姊聂荣闻讯后赴韩市伏尸痛哭,并宣布其弟之名而死于身旁。心死,悲哀之极。语出《庄子·田子方》,引载孔子语:“哀莫大于心死。”
二、略述大意:
还有义侠壮士之别离——
这里,既有感恩的剑客,又有义勇报仇的“报士”。其实,历史上这类人甚多,比如,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里就记载了这样四个实例:战国时代,韩国聂政为严仲子报仇,刺杀了韩相后自杀;战国初年,又有豫让为报晋国智伯知遇之恩,潜入赵家厕所杀死了赵襄子,被捕后自杀;还在战国时,专诸为吴国公子谋杀了吴王僚,最后自己为卫士杀死;在战国末年,燕太子丹收买了荆轲谋刺秦王,结果失败而被杀。这些侠客壮士,都告别了父母,忍心离开了爱妻,背乡去国,奔赴各自的去处。在别离时,他们与亲人挥泪诀别,两两抹泪相视,久久不忍离散。但一旦跨马上了征途,就头也不回,只见远处尘土时时扬起,正怀着感恩之心,决心下黄泉,一去不复还! 这样做,他们并非以自己生命去换取什么美好名声,而是用行刺来报答知遇之恩。但在这里,也有两种不同的表现:一种是,如秦舞阳,随荆轲人秦行刺,一听秦廷乐声轰鸣,就吓得面色骤变;一种是如聂政之姊聂荣,她得知其弟行刺成功自杀,就赴韩伏尸痛哭,并最后自刎于尸旁。
第三层:送子参军之别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一、诠词释句:
负羽、辽水、雁山、参云——负羽,背负箭矢。羽,此代指箭。辽水,即东北辽河,在今辽宁省。雁山,即雁门山,在今山西原平县西北。参云,高插入云。
闺中、陌上、曜景、腾文——闺中,室内。陌上,野外。曜景,闪耀光芒。景,日光。腾文——腾起文彩。
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镜,照也。朱尘,红尘,此指长满花草的大地。照烂,光彩灿烂。袭,侵袭。一说披上。青气,春天草木的色泽。烟煴(yīn yūn因晕),同“氤氲”。指气氛浓厚。
爱子——亲爱的儿子。一说,爱人,指征夫。当以前说为妥。
二、略述大意:
或有送子参军之别离——
祖国边疆发生了战事,壮丁们荷枪负箭纷纷从军出征。东北的辽河,一望无际;山西雁门,高耸入云。这就是这次从军作战的前线。室内风暖,野外草香;太阳从天上闪耀光辉,露水落在地上,升起了光彩。军士们的家乡景象十分美好。沿途风光也很诱人:在日光照射下,大地长满了花草,璀璨耀眼,春色扑面而来,草木的色泽氤氲而有生气。慈母送亲子参军出征,卫国保家,又正逢桃李花开,气候宜人,本当高兴。但是,念及此番出征,边地风土不同,因而不禁泪下沾裙。
第四层:远赴绝域之别离: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魄动,亲宾兮泪滋。可班荆兮赠恨,惟樽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一、诠词释句:
讵相见期——哪会有相见之日期。
视乔木二句——乔木,高树。王充《论衡》有言:“睹乔木,知旧都。”前句是说,看看自己世代定居的故乡。后句说,现在要与宅北的桥梁永别,意为一去不回了。决,通“诀”,诀别。梁,桥梁。永辞,永别。
左右、泪滋、班荆、赠恨、樽酒——左右,此指随从人员,或邻右亲朋。泪滋,流眼泪。班荆,把柴草铺在地上坐着边吃边谈。班,铺设。荆,荆柴。典出《左传》:楚人伍举遭谗流亡,在郑国同楚国使者声子相遇,班荆而坐,饮食交谈,经声子帮助,伍举终于召回。后人用此典比喻匆匆话别。赠恨,把一腔心事怨恨向对方倾吐。樽酒,一杯酒。樽,酒器。
曲与湄——曲,山。湄,水边。
二、略述大意:
至如远赴绝国之别离——
若谈到一去遥远的国土,哪还有再见的日子呢?出发前,一定要好好再看看自己世代定居的故乡,并同宅北的那座桥梁,说声再见,其实是永别了。此时此刻,不论左邻右舍,还是随从人员,都不免心魂震动,无不感动得泪沾襟怀。忆往昔,在途中就曾遇上楚国伍举与声子邂逅之事。他们铺上柴草边吃边说,促膝谈心,并借一杯酒向友人倾吐自己的心事与悲哀。征途漫长,只见雁南飞,白露下,方知季节已由炎夏换成寒秋。真可怨啊,路越走越长,翻过一峰又来一坳,跨过近梁又至茫茫水涯,路漫漫啊无尽头!
第五层:夫妇之间之别离: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闭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 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一、诠词释句:
淄右与河阳——淄,淄水,在今山东境内。右,西边。河阳,黄河北岸。今河南孟县有河阳故城。
琼佩、金炉、结绶、瑶草——琼佩,用美玉制成的装饰品。金炉,用金属做成的香炉,用以薰香。结绶,即出仕。绶,系在官印上的丝带子。瑶草,一种香草,比喻少妇。典出《山海经·中山经》。
惭幽闺二句——幽闺,深闺,指少妇之卧室。前句说,因丈夫远行,无心再弹琴瑟,对之若有愧惭。后句是说,高台上虽有所织的鲜艳黄色丝绸的帘帷,也失去了光彩。晦,幽暗。流黄,丝织的黄色帘幕。
春宫闭此青苔色与秋帐含兹明月光——春宫,春天里房间。闭,关闭。青苔色,因闭门不出,台阶长了青色苔藓。秋帐,秋天的帷帐。含兹,罩此。这句是说,秋天的帷帐里笼罩着明月的光华。
夏簟与冬釭——夏簟(diàn店),夏天的竹席。这句说夏天的竹席清凉,白昼又长。冬釭(gāng刚),冬日的油灯。凝,灯光聚集不动;一说沉滞无光。这句说冬夜灯昏夜长。
以上四句,分写了春、夏、秋、冬四季里在家中的寂寞难耐之景。
织锦曲与回文诗——这里所用的是一个典故,即指织在锦缎上的回文诗。前秦(十六国时代)窦滔携宠姬越阳台镇守襄阳,与妻苏蕙断绝音问。苏蕙则用五彩丝线织成纵横八寸的回文诗,其诗回环反复皆可读通,称为“璇玑图”。派人送去襄阳,丈夫看了甚为感动,便将苏蕙接去。这里以此谓相思之极。
二、略述大意:
又若夫妇之间之别离——
有一个夫君住在山东淄水之西,其妾家在黄河北岸。曾经有段共同生活;早晨起来,各用佩玉装扮自己,并同照一面镜子;晚上,也同薰一个香炉,彼此情投意合,生活美满。可是,自从夫君出仕于千里之外的远方之后,只留妾单身在家,徒然默对芳草发呆,实在可惜也可怜;幽静闺房,虽有琴瑟也无心弹奏,心感内疚,晦暗的高台,虽有美艳的黄色丝绸,也失去了光彩。春天的室宫,由于久闭不出,台阶已长满青苔;秋季帷帐孤寂地笼罩着月亮的光华;夏天竹席清凉而白昼也长;冬夜的油灯,也变得沉滞无光。总之,春夏秋冬四季的家中寂寥难耐景象,怎不令人叹息?昔日的女才子苏蕙孤身独守空房,无奈之下,织了一方八寸的回文诗,专送远方的夫君,终于幸运地得到了甜果。可是,我,以及我同命运的姊妹们又是如何呢?
第六层:修道成仙之别离: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山。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一、诠词释句
傥有华阴上士——傥,同“倘”,或有、或者。华阴,一说华山北边;一说,指华山下一处古时修道者所居的石室。上士,得道之人。
服食还山——服食,吃丹药。还山,回到山中修炼,以求成仙。
术既妙与道已寂二句——是说精益求精,追寻失传的道法。寂,寂静,道行高深的境界。未传,还未达到通的境界。传,通也。
丹灶、不顾与炼金鼎、方坚——丹灶,炼丹之灶。不顾,不过问人世间之事。炼金鼎,以金鼎炼丹。方坚,意志坚定。
驾鹤上汉与骖鸾腾天——前句是说驾着仙鹤上天。汉,银河。骖鸾,乘着鸾鸟腾飞天上。骖,古代车旁所加的一匹马。这里与“驾”同为“骑”的意思。鸾,青凤。
曾游二句——是说万里不过是一段短暂的游程;一千年只算是一个小别。
惟世间二句——惟,此作想念、考虑解。重别,重视别离。谢,告辞。依然,依恋不舍的样子。这两句是说,道士感到人世间把别离看得很重,因此,他在升天时来与主人致意告别。然而道士却也有依恋之情。
二、略述大意:
或有修道成仙之别离——
在华山之北有一处修道人居住的石室,他们经常食用丹药;有的出去了又回山修炼,以求成仙。炼丹之术已经很精妙但仍苦学不息;其道寂寥无闻,但又努力追寻已失传的道法。他们守在炼丹炉旁,而不问人世间事;在用金鼎炼丹时表现得很坚定,认为金丹一旦炼就,即可成仙:那时,驾着仙鹤悠悠然飞上天庭,骑着青鸾腾跃太空。他们认为万里只不过是一段暂短的旅程,千年也只算是一个“小别”! 成仙者说:世人把别离看得很重、很紧要,因此,我在成仙上天之际,特来同家人致意道别。然而,道士仍有此依恋之情。
第七层:青年爱侣之别离: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一、诠词释句:
下有芍药之诗与佳人之歌——下有,复有。芍药之诗,《诗经》中的爱情诗《溱洧》篇中有“赠之以芍药”之句。后世即将歌唱男女爱情之诗,称为“芍药诗”。佳人之歌,是指汉李延年把自己妹妹推荐给汉武帝的歌,也是指男女恋爱歌曲。
桑中卫女与上宫陈娥——桑中与上宫均为古代卫国和陈国的地名。《诗经·桑中》篇,叙述卫国青年男女相约在桑中、上宫幽会。后世借指为男女约会地点。卫女,卫国女子。陈娥,陈国美女。娥,美好、美女。
送君南浦与秋月如珪——前者用《楚辞》之典,《九歌·河伯》有诗“子交手兮轩行”,“送美人兮南浦”句。这里说,同你在南浦话别,多么令人伤心啊! 后者是用“珪”这种碧玉比喻秋月之皎洁。
明月二句——是说月与露,一光一阴,相互往来。
二、略述大意:
复有青年爱侣之别离——
除了上述种种别离之外,在往昔还流传了专叙青年男女恋情的“芍药诗”和汉代李延向汉武帝推荐的“佳人之歌”;在《诗经·鄘风》中,还有重点记叙的男女恋爱的《桑中》诗,说卫国和陈国女子与情郎幽会的地点,分别是桑中或上宫。她们常在苍碧春草、绿波春水时,热情地送郎君至南浦。于相互道别中,表示依依不舍,伤心不已!待至秋季到来,如珠的霜露,似珪的秋月,伴着她(他)们度着难熬的相思季节:难挽光阴消逝,任凭明月与白露为之相互传情。当忆起当时握别之状,不禁心潮澎湃,离别之愁情,总是在心中徘徊,永难割舍!
第三段:暂离永诀之情,谁能名状?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一、诠词释句:
别方与别理与千名——别方,分别的情况。别理,分别理由、原因。千名,名,种类。千名,即多种门类。
意夺、神骇、心折、骨惊——意夺,意绪失衡,丧失主意。神骇,神魂恐惧。心折、骨惊,应当是骨折(断裂)心惊(震动),江淹为求奇句,故作“错位”。
渊、云墨妙与严、乐笔精——渊,指王褒,字子渊;云,指扬雄,字子云。二人均为西汉著名辞赋家。严,指严安,乐,即徐乐,均为西汉的著名散文家。墨妙,笔精,都是形容文章的精妙。
金闺诸彦与兰台群英——金闺,指汉代长安的金马门,是一所官署。汉代学士常于此等待皇帝命令作文。彦(yàn宴),指有才德之人。兰台,东汉宫中藏书、编撰历史著作的地方。当时学问渊博,善为属文的班固、傅毅等都任过兰台令史。英,杰出人才。
赋有凌云与辩有雕龙——两句之典均出于《史记》。前者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司马相如的《大人赋》,汉武帝读后赞其“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后者见《史记·孟荀列传》,其中说战国时善言治乱的邹奭(shì式),人称“雕龙奭”。雕龙,词采华丽,有如雕镂龙文。
二、略述大意:
因此说,离别的情况变化不定,离别的原由千差万别。别离,总会产生愁怨,且充塞心胸,令人意绪难定,神魂惊恐,甚至骨折心碎。这种种别离的情状,即使如汉代辞赋大家王褒、扬雄,或者文章大手笔的严安和徐乐;又不论京都金马门的善文诸彦,还是兰台专职撰史的群英,甚至有“凌云”之称的大赋家和有“雕龙”之声的善言治乱的名家,都难以胜任。其实,古往今来又有谁能真切地摹写出这千差万别的暂离与永诀之情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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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淹这一文章,虽非长篇巨著,但它题材新、主题新、手法新,是属于创格之佳构,在骈文史上具有重大价值。
首先,它为历史留下了时代影子。
《别赋》把我国数千年人类社会的聚散和人生征途中的种种别离情状,通过人文的关照、文学的阐析,并加以过筛与提纯,终于将复杂的社会现象,进行了综合与剖析,使千差万别的种种离别情状类型化,借助于骈文语言表达了出来,使之具有更大的代表性与典型性。文中列举的“达官贵人之别离”、“义侠壮士之别离”、“远赴绝域之别离”、“夫妇之间之别离”、“修道成仙之别离’和“青年爱侣之别离”,以及“送子参军母子之别”等七大类别离情状,虽还不算包罗万象,达到极致,但当时社会常见的别离现象,不是均囊括其中了吗?试看当时政治领域的游宦、治国、致仕或赴任,国际间的外交、通商或征战,教育上的游学、赴考或学艺,宗教上的讲经布道、修炼成仙,豪侠行义和家庭婚姻,以及囚犯流放和其他外出谋生等等活动,务必踏上别离之路的社会现象,不都可在这篇骈文中闻到了气息,找到了影子?
文学是社会的反映。在这里,江淹就是这样地通过对各种人物的生离死别的生动描述,曲折而具体地再现了战国和魏晋南北朝时期那种战乱频仍、灾难深重、民不聊生,以及贫富严重对立的时代影子和历史足迹。这正好揭示了这种千差万别的别离现象的出现,其根子在于当时社会正处于尖锐复杂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和统治者内部矛盾诸多方面的矛盾之中。作者把这些情景加以高度概括,并使之典型化。这样,又可看出作者之所以写这篇《别赋》的另一层用心,即反映一些关怀时世之有识之士,对当时中华分裂、社会纷争和人民遭殃的忧虑和忿懑。
其次,它的艺术表现,特别引人注意。
在这方面,《别赋》有几个要点很值得重视——
一、它的类型概括法,具有很大的典型意义。文章通过层层归纳,分类说明,使事象与人物具体而生动地凸现了出来。这种方法,不仅将复杂事物趋于单纯、爽利和明朗化,同时,也使人物的描写和环境烘托达到极致,让人物个性也因此呈现了出来。
二、它的语言委婉含蓄,别有情致,手法多样。其具体途径是:①牢笼百态的高度概括与委婉多情的细腻描摹紧密结合;②以形象代替抽象,用具体换去直白,不浮泛、不枯燥;③为离人渲染气氛,构筑典型环境,便于更好地抒情与议论;④善于采取明征暗引之法,运用史事与典故;⑤善于引虚词和散句入骈俪之文,防止了语言板结,使文气畅达。
三、它是骈文中的创格。《别赋》在遵守骈体文应有的铺陈夸张和状物等规则之外,它还有“三重视”,即:重视抒情,重视声律和重视诗化。特别是“少妇送夫远行”(可能是服役,也可能是经商或是别的)这节文字,简直是句句是诗,字字含情,春夏秋冬四季不同景物的描绘和各自所抒之情,是何其切景,何其笃厚!全节除开头“下有”和文中“至乃”两个连接词之外,其余纯为四言,恰如《诗经》四言古风之再现。
此外,《别赋》创作成功之原委及其对后世之影响。
江淹这个佳篇之所以成功,当有它的主观与客观方面的原因。他一生虽然不太长(只活了六十多岁),但所经历的却是甚为复杂而丰富——
他历仕宋、齐、梁三代,见识很广,阅世甚深,其积材当会不少;
他原籍北方,但长期流落南方,且辗转迁徙,饱尝别离之苦,深有感慨;
他是“少孤学”,曾以采樵为业,原属“蓬户桑枢之民,布衣书带之士”,富有下层生活体验;
他却“少以文章显”,有才学,有学问,是当时文坛的著名文章大手笔;
他还在早期进过监狱,出狱入仕,但不久又被贬而流徙,等等。
他所经历的生活面,是如此之多样而丰富,不能不使他在作品中多方面地调用自己所积之素材,也不能不抒发自己种种亲身感受与识见。于是,他的《别赋》也就不能不自立于名作之林。
如此之《别赋》佳作,对后世的影响,也就不难想见了。
所谓“别赋”,就是专写人世间“离情别绪”之赋。这在我国文学史上,可是佳作妙构累累,不胜枚举。比如——
李白的若干“送别诗”,如《渡荆门送别》、《送友人》、《广陵赠别》和《赠汪伦》诗都写得有声有色又有情。它们都对自己的挚友知己倾吐了一片深情,不仅感动了对方,也感动了更多的读者;
杜甫的“三别”,泣诉了战乱带给人们的种种悲痛与怨愤;
柳永的不少“言情词”,摹写了恋人们别离时的种种缠绵悱恻;
王实甫的剧曲里,以《西厢记》最著名,在其“长亭送别”中,更以细致人微的笔触摹拟了一对情侣分离的愁肠百结,无限哀愁。
在以后明清的小说、诗词和剧曲中,也时有反映。突出的如明人汤显祖在其《牡丹亭》剧曲里,当写恋人相会与别离时,深刻而大胆地表现男女爱情的深挚与泼辣,真是“爱得死去活来”。
然而,后世这些各种各样的“别情”的描写,几乎都远溯于南朝江淹的《别赋》。因为这篇作品集中地描绘了“万族”之别绪,“千名”之离情。作者用了自己的奇妙彩笔为人们描画了一幅幅色泽斑烂、形态逼真的“别离图”。因此,它对后人的启迪作用,自然是不会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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