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与唐宋骈文·孔稚珪·北山移文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标,潇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絜,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盼,屣万乘其如脱。闻凤吹于洛浦,值薪歌于延濑。固亦有焉。岂期终始参差,苍黄翻覆,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何其谬哉!呜呼! 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载谁赏?
世有周子,隽俗之士; 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学遁东鲁,习隐南郭。偶吹草堂,滥巾北岳。诱我松桂,欺我云壑。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
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拉许由,傲百氏,蔑王侯,风情张日,霜气横秋。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谈空空于释部,覈玄玄于道流。务光何足比,涓子不能俦! 及其鸣驺入谷,鹤书赴陇; 形驰魄散,志变神动。尔乃眉轩席次,袂耸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
至其纽金章,绾墨绶。跨属城之雄,冠百里之首,张英风于海甸,驰妙誉于浙右。道帙长殡,法筵久埋。敲扑喧嚣犯其虑,牒诉倥偬装其怀。琴歌既断,酒赋无续。常绸缪于结课,每纷纶于折狱。笼张赵于往图,架卓鲁于前箓。希踪三辅豪,驰声九州牧。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白云谁侣? 涧户摧绝无与归,石径荒凉徒延伫。至于还飙入幕,写雾出楹,蕙帐空兮夜鹄怨,山人去兮晓猿惊。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
于是南岳献嘲,北垄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遗风,春萝罢月。骋西山之逸议,驰东皋之素谒。
今又促装下邑,浪栧上京。虽情投于魏阙,或假步于山扃。岂可使芳杜厚颜,薜荔无耻,碧岭再辱,丹崖重滓,尘游躅于蕙路,污渌池以洗耳。宜扃岫幌,掩云关,敛轻雾,藏鸣湍,截来辕于谷口,杜妄辔于郊端。于是丛条瞋胆,叠颖怒魄,或飞柯以折轮,乍低枝而扫迹。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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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移文》是作者用骈体写成的一篇“移文”,它假借山灵口吻,以拟人法来讽刺隐士贪图官禄的虚伪情态,实为一篇意味辛辣的讽刺杂文。
“北山”,即锺山,于南朝京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城之北,故也称“北山”
“移文”,是古代公文之一种,常与“檄文”合称为“檄移体”。它们的区别是:檄文,多用于声讨和征伐;移文,多用于晓喻和责备。《文心雕龙·檄移》:“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
孔稚珪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呢?据《文选》五臣注中吕向的解释:当时周颙隐居锺山,后应诏出为海盐令,欲再经过此山。孔稚珪即假山灵之意移之,使不许得志。吕向之说,常为后人所取。但据近人考证,周颙一生仕宦不绝,却未曾任海盐令,也未有隐而复出之事。吕向之说同史实不符。认为,本文应作为一篇文学性作品来读,不必拘泥于真人实事,作者不过是借“周子”其人,来揭露和批判某些假隐士的虚伪行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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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骈文篇幅略长,大体分四段解说:
第一段(1节):指出各类隐士的不同行径;
第二段(2-4节):详述周子“变节”的经过;
第一层(2节):周子的为人——伪善者;
第二层(3节):周子在山中的种种情状;
第三层(4节):周子出山后的表演。
第三段(5节):北山受骗后陷人苦境;
第一层:北山自诉苦情;
第二层:南岳嘲,北陇笑。
第四段(6节):点明“勒移”之本旨。
第一段:指出各类隐士的不同行径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标,潇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絜,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盼,屣万乘其如脱。闻凤吹于洛浦,值薪歌于延濑。固亦有焉。岂期终始参差,苍黄翻覆,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何其谬哉! 呜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载谁赏?
一、诠词释句:
英、草堂、灵——英,此指神祇,即山神。草堂,周子隐居锺山时,对自己居室的命名。灵,此为神灵。
驰烟驿路与勒移山庭——前者是说锺山和草堂的神灵驾着烟雾在驿路上奔驰。后者是把移文刻在山庭上。勒,刻也。
耿介拔俗与潇洒出尘——耿介,光明正大。拔俗,超拔流俗。出尘,义同“拔俗”。标,风度,格调。
度、方、干、絜——度,衡量。方,比。干,犯,凌驾。絜,同“洁”。洁白。
亭亭、物表、皎皎——亭亭,挺立之状。物表,俗物之上,皎皎,洁白的样子。
芥千金而盼——视千金如草芥,不屑一顾。芥,小草,名作动用。
屣万乘其如脱——屣(xǐ洗),草鞋。万乘,拥有万辆战车的大国。此指王位。脱,脱去。
凤吹洛浦与薪歌延濑——“凤吹”之典,见于《列仙传》。周灵王太子晋,善吹箫作凤鸣,游于伊洛,为浮丘生引往嵩山成了仙。浦,水边。薪歌,《文选》吕向注:苏门先生游于延濑,遇上打柴隐士为其唱歌。延濑,此指延水之滩。
终始参差与苍黄翻覆——前者是说前后不一致。后者是比喻变化无常之意。
泪翟子之悲与恸朱公之哭——这里两句引用了两个典故:前者指墨子见丝而泣之事,详见《淮南子·说林训》。翟子,即指墨翟。后者朱公,即杨朱。杨朱曾对着歧路而哭,因为歧路可以往南走,也可往北走,怕人家方向难定而走错了路。
回迹与心染——回迹,指隐居山林。心染,心老想着世俗,迷恋仕禄富贵。乍,暂时。贞,正也。黩(dú独),污浊。
尚生与仲氏——尚生,即尚长,字子平,东汉末隐士,王莽时荐他为官。他固辞,入山砍柴为生,专心研读《老子》、《周易》。仲氏,即仲长统,字公理,东汉末年人。为人疏狂不羁,州郡多次请他为官,他称病推辞。事见范晔《后汉书》。
二、略述大意:
开头四句点出“北文移山”之由来——
锺山之神祇,草堂之精灵,驱云驾雾奔驰在官道上,把一移文,铭刻在高高的山庭上。其文道:
他以光明磊落、超凡拔俗的风度,潇洒淡逸、不染尘污的品格,同白雪比莹洁,凌云直上。这类人我现在才得知,但难见到。他亭亭挺立于世俗之上,皎皎辉映于云霞之外,视千金如草芥,不屑一顾,看帝王之尊位如草鞋而随意脱掉;还到洛水之滨听凤鸣般的仙乐,在延水滩旁欣赏高士采薪之歌。这类隐者,本来就有的。还有一类人,难以预料,他竟然前后不一,反复多变,像墨翟和杨朱那样,见素丝而悲愁,遇岐路而恸哭。这种人或者暂避山林而心恋仕禄,或者开始贞洁而后来污滥。这是多么荒谬啊! 可惜,尚子平早已不在,仲长统也一去不返。青山幽深而寂寥,千载又有谁来欣赏!
第二段:详述周子“变节”的经过
这段文字较长,是文章的主要部分,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周子之为人:
世有周子,隽俗之士; 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学遁东鲁,习隐南郭。偶吹草堂,滥巾北岳。诱我松桂,欺我云壑。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
一、诠词释句
隽俗之士与文、博与玄、史——隽俗之士,才智出众之俊杰。文、博,既有文采又学识渊博。玄、史,指的是老、庄之道和史学修养。当时人们以《老子》、《庄子》、《周易》为“三玄”。
学遁东鲁与习隐南郭——前者指东鲁隐士颜阖不听鲁君之召而设计逃遁之事。典出《庄子·让王篇》。后者是指学习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之事。见《庄子·齐物论》。
偶吹与滥巾——偶吹,混在众人中一起吹奏乐曲,暗用“滥竽充数”典实(详见《韩非子·内储说》)。滥巾,滥,过分,失实。巾,此指隐士头巾。偶吹、滥巾,均指周子冒充隐士。
假容于江皋二句——假容,装作隐士之状。江皋,江边,隐士之居处。缨情,犹系情,留恋之意。好爵,喜好高官厚禄。爵,官爵。
二、略述大意:
当今世上有位姓周的先生,在社会上算得上俊杰之士,既有文才又有渊博学识,精研老、庄,贯通经史。可是,他却假意去学习东鲁颜阖逃遁征召,仿效南郭子綦高蹈出世;在草堂中也来个“滥竽充数”,俨然戴顶隐士巾,厮混于北山之间。他使招诱骗我山的翠松香桂,还欺诳了我之白云幽壑。虽然在江岸上冒充高士之态,而他之内心却始终吊在自己喜好的官位上,百般地图谋显宦厚禄。
这一节文字,从总体上述说周子之才学与为人,其实,是以一个伪善者形象,亮相于人们眼前。下边这节文字,从两个方面,即初见山时情状和应征将出之时的表演,具体刻画其假隐士的嘴脸。
第二层:周子在山中的种种情状:
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拉许由,傲百氏,蔑王侯,风情张日,霜气横秋。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谈空空于释部,覈玄玄于道流。务光何足比,涓子不能俦! 及其鸣驺入谷,鹤书赴陇; 形驰魄散,志变神动。尔乃眉轩席次,袂耸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
一、诠词释句:
排巢父与拉许由与傲百氏——排,排斥。拉,折辱。傲,轻视。巢父、许由,均为唐尧时隐士,拒不应召为官,坚持隐居,其事见《高士传》。百氏,有二解:一说,诸子百家,一般均用此说。又一说,氏,指贵族。古制,贵族才有“氏”,而平民无“氏”。
风情张日与霜气横秋——风情,指风度、情调。张,大。张日,张盖其日。前句是说,其气派之大,可盖天遮日;后句是说,其节操之严正,比秋霜还要峭冷。
或叹幽人二句——幽人,指隐士。王孙不游,王孙,指贵族子弟。语出《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此反其意而用之。意谓高王孙公子贪图富贵而不肯归隐。
谈空空二句——空空,佛家语,佛家认为一切事物均虚幻不实,因言“空空”。释部,佛教经藉。覈(hé核),研考。玄玄,道家语。《老子》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故曰“玄玄”。道流,道家者流。
务光与涓子——务光,传为夏代隐士,商汤灭夏,欲让天下于务光,他却负石沉水自匿。涓子,齐国高士,隐居宕山。两人之事均见《列仙传》。俦,匹敌,比得上。
鸣驺入谷与鹤书赴陇——鸣,喝道,开路。驺(zōu邹),前后随从之骑士。入谷,进入山谷,人北山。鹤书,君王征召的诏书。因诏板所用的书体如鹤头,故称“鹤书”。陇,山阜。
眉轩、席次、袂耸、芰制荷衣——眉轩,眉飞色舞。轩,高扬。席次,即筵席之间。袂耸,袂,衣袖。耸,高举。芰(jì技)制荷衣,芰,即“菱”。用菱和荷制成的隐士服。此乃化用《离骚》之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这是说他决心放弃高洁的隐居生活。
抗尘容之句——抗、走,均为呈现之意。尘容、俗状,指世俗人的样子。
风云四句——愤,气恼。怆,悲伤而怨愁。此“怆”是对“愤”而用的,互文见义。失,失望。丧,丧气。这四句是说:北山的风云、泉石,林峦和草木,都因周子之离去若有所失,感到悲怨。
二、略述大意:
当他初来时,那真是气轩昂,威凛凛:排斥巢父,压倒许由,傲视权贵,粪土王侯,那气派之大,是可盖天遮日,那严正神色比秋霜还要峭冷。他还时而叹息幽雅高士已然离去,时而埋怨王孙贪图享乐不来归隐;他还高谈阔论佛教色空哲理,又研核道家玄妙之道。说什么,务光哪可比,涓子谈不上。
等到使者车马进入了山谷,鹤体诏书传到峰陇,只见此人变了一个样:神魂分散,主意突变,情绪激动。在筵席上眉飞色舞,高举臂袖,洋洋得意;并在席间,撕裂、焚毁芰荷做的隐士衣衫,一下抖出了尘世俗相,鄙陋之状毕现。那些风云、泉石、林峦、草木见此情状,也不禁动情:风云既伤心又气愤,石泉呜呜咽咽地似怨似诉,抬看前边那林木葱葱的山峦也很感失望,回顾后面这郁郁草木,更似垂头丧气。
这节文字,描写了周子进山之初和将出山时的种种表演:始至时,隐者派头十足,气概极高,待到朝廷征召诏书一来,顿时改相,“抗尘容而走俗状”,前后判若两人。这样对比之下,一个假隐士的虚伪之相毕现人前。这是第二段的第二层意思。那么,这个假隐者出山后又是怎样表演呢?在下边文字中作了进一步暴露——
第三层:周子出山后之表演:
至其纽金章,绾墨绶。跨属城之雄,冠百里之首,张英风于海甸,驰妙誉于浙右。道帙长殡,法筵久埋。敲扑喧嚣犯其虑,牒诉倥偬装其怀。琴歌既断,酒赋无续。常绸缪于结课,每纷纶于折狱。笼张赵于往图,架卓鲁于前箓。希踪三辅豪,驰声九州牧。
一、诠词释句:
纽金章与绾墨绶与跨属城——纽,系也。金章,铜制官印。绾(wǎn挽),系。墨绶,黑色印带。金章、墨绶都是县令级官员所佩用。跨,跨越。属城,州君下所属县城。
冠百里三句——百里,古时一县之豁境,一般约为百里。故以“百里”为县之代称。英风,英名与威风。海甸,海畔。浙右,即浙江之右,当指今绍兴一带。这当指周任山阴县令一事。
道帙长殡与法筵久埋——前者指道家书籍。帙,书衣,此指书籍。“殡”和下句的“埋”,殡,一作“摈”,均指捐弃之意。法筵,佛家讲经说法的坐席。
敲扑二句——敲扑,鞭打犯人。喧嚣,犯人的叫喊声。牒诉,牒,指公文。诉,诉讼。倥偬(kōng zǒng空总),繁忙事杂。怀,怀抱。
常绸缪二句——绸缪(móu谋),纠缠之意。结课,二解,一说综覈赋税;一说,考核政绩。以前说为宜。纷纶,纷乱或忙碌。折狱,断理案件。
笼张赵于往图——笼,笼盖、超过。张、赵,即张敞与赵广汉,二人都是西汉能臣,都任过京兆尹。往图,图,图籍,指过去功绩之记录。
架卓鲁于前箓——架,通“驾”,超越。卓、鲁,指卓茂与鲁恭。两人均为东汉循吏,都是县令。箓,籍。此指功劳簿。
希踪二句——希踪,追慕踪迹,迎头赶上。三辅,汉代称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为三辅。豪,此指贤能官吏。声驰,声名远播。古代分天下为九州。牧,为一州之长。
二、略述大意:
等到携着金黄的大印,系上墨黑的绶带,治理着一州中最大的县城,成为一县之最高长官,也是全郡最出名的县宰。那英明的名望、崇高的声誉,传遍浙江的沿海各地。繁忙的地方官政务,使其得意而自负。往日的道家书籍早被丢弃了,讲经说法的座席,也被推倒,不再讲道修身了。现在正忙着责打犯人,让罪犯惨叫声与狱吏的呵斥声扰乱自己心境;让那些诉讼杂务,纷乱地塞满襟怀。过去属于隐者所干的琴歌酒赋之事,现在,抚琴高歌已经断绝,饮酒赋诗也未能继续。经常纠缠在赋税之催纳,时时忙碌于案件的审理。专心致志地想超过以往书中记载的西汉名臣张敞与赵广汉的政绩,胜过史书描述的东汉循吏卓茂、鲁恭的吏治。希求仿效三辅贤臣的事绩,务使自己声誉远播,让天下人赞颂。
这是周子出仕之后忙于政务,丢弃逸人之事,而终日追利逐名,野心勃勃的形象。下边是写假隐者出仕以后,北山幽寂、落寞的景象。
第三段:北山受骗后陷入苦境
这段有二层意思——
第一层:北山自诉苦情: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白云谁侣?涧户摧绝无与归,石径荒凉徒延伫。至于还飙入幕,写雾出楹,蕙帐空兮夜鹄怨,山人去兮晓猿惊。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
一、诠词释句:
落阴、涧户、延伫——落阴,有二解:一说阴,通“荫”。落阴,投下绿荫;二说,降荫,言荫之沉重。此依一说。涧户,涧,一作“”。也有几解:一说,居住在涧旁之住户;一说,石条做成的门户;又一说,山沟的出口。似乎几说均通,而本书取第一说。延伫(zhù注),引颈而望。
还飙入幕与写雾出楹——还飙(biāo标),旋风。这句是说,迥旋山风吹入帷幕。写雾,写,通“泻”,吐也。这句说喷吐的云雾离开屋楹。
蕙帐与山人与投簪——用香草做的帐子,称“蕙帐”。山人,隐士。投簪,弃官而隐。簪,官吏用来别住冠发的器具。
解兰缚尘缨——兰,指兰草做的佩饰,为隐士所佩。解兰,即放弃隐居生活。缚尘缨,即指为世俗缨带所束缚。尘缨,此指官带。
二、略述大意:
自从周子出山之后,使得我们山中变了样:高浮天上的云霞,冷冷清清地映着明月孤单地升起,青松徒然投下落荫而无人赏玩,还有谁去找白云作伴呢?再说那涧旁的草庐也早已凋蔽而无人往来,青石路径也寂寂地久盼行人而空自等;原在外边打转的山风也吹进了帘幕,山中吐出的雾翳也从房柱间飘了出来;蕙草做的帐子空无人影,只有夜鹤在哀鸣,隐居的山人走了,清晨只剩下山猿在惊啼。过去只闻贤人们投簪弃官逃隐海边,今日却见到山人解佩出仕而俗务缠身!
第二层:南岳嘲,北垄笑:
于是南岳献嘲,北垄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遗风,春萝罢月。骋西山之逸议,驰东皋之素谒。
一、诠词释句:
于是南岳四句——周子变节入仕,钟山的南岳、北垄、列壑和众峰,都讥笑北山当初容纳了假隐士周子。攒峰,密聚在一起的山峰。竦诮,竦,同“耸”,跳动。诮,讥笑。竦诮,也是腾笑的意思。
慨游子二句——众山灵都为游子将我欺骗而愤慨,因无人前来慰问而伤悼。赴吊,前来慰问。
秋桂二句——桂与萝因心境不佳,所以不要风传香、月衬美了。
骋驰与逸议与素谒——骋,驰,都是传播之意。逸议,隐逸者之清议。素谒,贫素有德者之言,或一般百姓的言论。谒,告也,此有议论之意。
二、略述大意:
由于北山遭到周子这无耻之徒的欺侮,于是,南山对它嘲弄,北岭也发出冷笑,众壑争相讥刺,群峰连声嘲谑。可叹啊,这都因为受到假隐士的欺侮的结果;更可悲的是,对此竟无一人来过问、来抚慰。所以,山中的树木感到无尽的惭愧,山下涧水也不断发出自感羞辱之声;连那丹桂与女萝,由于心境不佳而罢遣了风月,都在暗暗纳闷。此事影响颇大,西山中高士们的清议四方流播,东泽上的隐者们也在相互告语。
对此节最后两句解释不一:一说,“山中的清议纷纷并起”;一说“谓宣布于人,使尽知之也。”第一说,没有说清谁的清议,上下文气难于联接;第二说,似说要把假隐士之事尽告之于世,让大家知其丑恶可憎。但仍有文意难通之处。我认为,这是第三者的评论,即北山之外的隐者和有德高士对此事的非议。这两句话,既可理解为作者的插叙,也可看作山灵的客观记述。
第四段:点明“勒移”之本旨
今又促装下邑,浪栧上京。虽情投于魏阙,或假步于山扃。岂可使芳杜厚颜,薜荔无耻,碧岭再辱,丹崖重滓,尘游躅于蕙路,污渌池以洗耳。宜扃岫幌,掩云关,敛轻雾,藏鸣湍,截来辕于谷口,杜妄辔于郊端。于是丛条瞋胆,叠颖怒魄,或飞柯以折轮,乍低枝而扫迹。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
一、诠词释句:
促装下邑与浪栧上京——促装,紧迫地打点行装。下邑,即周子原来为官之县邑。浪栧(yì曳)鼓棹,即驾舟。栧,同“枻”,短桨。上京,即京都建业。
魏阙、假步、山扃——魏,通“巍”,高大状。魏阙,宫门两边高大的角楼。假步,过路。山扃,山门,即北门。
芳杜、薜荔、重滓——芳杜,即杜若,香草。薜荔,一说,香草名;一说,即俗称木莲,常绿藤本,果实可制食用凉粉。古人视为香草之一种。重滓(zǐ子),重新蒙上污浊。
尘、污与游躅、蕙路——尘与污,都是污染的意思。游躅(zhú烛),游踪、旅迹。蕙路,长满蕙草的山路。
污渌以洗耳——渌,清水。这句是说周子的脏话听了脏了耳朵,在渌池洗耳,把清水池也洗脏了。
扃岫幌与掩云关——扃,关闭。岫幌,指山洞口的岚气。岫,山穴。幌,帷幔。掩云关,指为云雾所掩蔽之关隘。
敛轻雾与藏鸣湍与截来辕——敛轻雾,收起浮在空中的雾气。藏鸣湍,流急发声的涧水,也藏匿起来。截,阻拦。辕,原指“驾车之木。此代指车乘。
杜妄辔与丛条瞋胆——杜,杜绝、堵塞。妄辔,指肆意乱闯的车马。妄,狂妄,引申为乱闯。辔(pè配),马缰,此代指马。此指周子的车驾。丛条,聚集在一起的树枝。瞋(chēn琛),怒目而视。胆,肝胆。
或飞柯二句——柯,粗树枝。这二句是说,沿路的树木,有的扬起枝条去折毁周子的车轮;有的则低下枝条去清除周子走后留在途中的污迹。
为君谢逋客——为君,指山灵与草堂之神,谢,辞绝。逋客,指出逃的周子。逋,逃也。
二、略述大意:
如今这个人又在县城匆忙地整理行装,将驾舟去京城就任高官。虽然他一心追求的是朝廷的显宦厚禄,但也可能假道来北山走走。我们岂可再让杜若含羞,薜荔蒙耻,碧峰受辱,赭崖再遭污染,决不能让可耻的足迹脏污芳径,满脸风尘搅混高士洗耳的清潭。我们应该紧锁青山窗户,掩闭云霞缭绕的关隘,收起腾浮在空中的雾霾,隐匿那鸣响的溪泉,将远来的车子拦截在谷口,把乱闯的坐骑堵在山前。此时此刻,茂密树枝气愤填膺,怒目而视,一丛丛的草穗恼怒满怀,有的猛伸出柯条粗枝击坏其车轮,有的低枝则扫净其足迹残痕。最后,“条、颖”们对山神说:“请山神挡回这俗士之驾,我们替您山神谢绝这个逃客!”
这段文字虽然不多,但态度明朗,旗帜鲜明,语气坚定有力,特别是篇末最后两句结语,大有笔力千钧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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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骈文很有特色,不论思想或艺术,都有不少值得称颂之处。特别是语言形式的完整性,达到了南朝骈文的高峰。 明人孙月峰()评论说:
六朝虽尚雕刻,然属对尚未尽工,下字尚未尽险。至此篇,则无不入髓。句必净字必巧,真可谓精绝之甚,此唐文所祖。
(清·于光华《评注昭明文选》转引)
那么,它到底有哪些值得特别注意之处呢?
一、它是一篇具有高度艺术性的讽刺杂文,也是借骈文来撰写讽谕性童话。
幽默的讽刺艺术,是这篇骈文的最鲜明特色。在文章各段文字中都贯串这个特色。体现这个特色的具体方法,可能是多样的,而最基本的艺术手段,就是拟人化手法的运用。
用这个拟人法,首先调动了想象、幻想和夸张等多种方式,营造一个童话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让山中的高霞、明月、青松、白云、涧户、石径、还飙、写雾、蕙帐、夜鹄、晓猿和秋桂、青萝以及峰峦、岳陇、泉壑、林木等等景物,都赋予了人的品格和人的情感。它们对于人世间的“隐者现象”、“隐逸文化”,则采取一种比较冷静的态度加以客观对待。对于真隐者则给以肯定与欢迎;对于假隐士,则采取否定与批判态度,泾渭分明、立场坚定。比如,在开头,对于真隐士,认为他们身处人世间,不为俗累,不为尘染,鄙薄功名,不谋利禄,安贫乐道,向往无为境界,则表示欢迎。虽然已知这种高雅的“真隐”现象是罕见的,但仍以热烈态度予以赞赏,并以有此高雅之士而自豪。
因此,那隐居北山的周子,在未戳穿之前,就是这样。曾经以赞扬之态对待之,为他唱了赞歌。称他为“隽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是一位有文才,有学问,既精通老庄哲学,又博古通今的俊才。他来北山隐居,是北山的荣耀。
及至周子自摘假面,露出真相——一个不折不扣的欺世盗名的伪善者、假隐士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它们包括北山之外的南岳、北垄等等,均为之表达了自己各种不同的态度与感情:有的嘲笑,有的感叹,有的悲伤,有的愧疚,也有的在怨艾和评议。这是周子出山,首次自感蒙骗的感怀。当周子人仕后再来时,其冲动的感情再也难以抑制了,即由一般的怨愤直升到坚决抵制的行动。于是,山中各物群起而阻之,“飞柯以折轮”、“低枝而扫迹”,坚决挡驾逃客于山外。
作者就是采取这种拟人法,以极端夸张手段,让周子现了原形:由一名清高超凡,极受北山崇敬的隐者,还原为一个朝廷的鹰犬,最终成为被众山景物驱逐出境的“人生逋客”。
二、它是一首十分引人的政治抒情诗。
全篇文章,不仅文辞华美,属对精工,形象生动,而且声调也十分和谐。文中运用了骈俪体制,并杂以五七言诗歌句法,诗味醇厚,还有某些画意。特别是在文中用了“拟人法”,在概括假隐士出山,铺述山中景物种种人格化神态,抒情气氛更为浓烈,使文章成为一首十分引人的、艺术感染力很强的抒情诗。据说,宋人王安石特别欣赏文中这样四句:“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荫,白云谁侣?”的确,它是本文中语言最优美、形象最鲜活的特别富含诗情的妙语佳句。
三、它也是一篇不带骈文通病的清丽骈文。
孔稚珪生于南齐永明年间,骈文语言上的对仗、藻饰、用典和声律诸要求均已完备。而骈文形式上过于完整,容易落下雕琢、板滞的毛病。不过,本篇骈文,却没有这种骈文的通病。因为,它用词造句非常精炼准确,也很注意韵律和属对,但又不失之于堆砌藻饰和生硬凑对,而只有一股清新自然之气,给人以生动灵活之感。还因为全文除了较多使用四言、六言偶数句之外,还杂用了三言、五言、七言等奇数句,穿插了若干单行的关联语句(如“吾方知之矣”、“固亦有焉”等),此外,它在句与句之间,成功地运用了一些虚词加以联系,上下文精神的贯通和呼应,全在于虚词旋转得法。
上述这些因素的汇集一起,就使文章出现了一种清丽自然、流畅活灵的格调。因此,这篇假山灵所作的檄移骈文,不仅设想特奇,构思超凡,而且炼格炼词,语语精辟,每字必隽;在文意构架上,“层层敲人,愈入愈精,直觉泉石蒙羞,林壑增秽。读之令人赏心留盼,不能已也”(清吴楚材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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