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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有才人之诗,有志士之诗。事雕绘,工缕刻,以驰骋乎风花月露之场,不必择人择境而能为之,随乎其人与境而无不可以为之,而极乎谐声状物之能事,此才人之诗也; 处乎其常,而备天地四时之气,历乎其变,而深古今身世之怀,必其人而后能为之; 必遭其境而后能出之,即其片语只字,能令人永怀三叹而不能置者,此志士之诗也。
才人之诗可以作,亦可以无作; 志士之诗即欲不作,而必不能不作。才人之诗,虽履丰席厚,而时或不传; 志士之诗,愈贫贱忧戚,而决无不传。才人之诗,古今不可指数; 志士之诗,虽代不乏人,然推其至,如晋之陶潜,唐之杜甫、韩愈,宋之苏轼,为能造极乎其诗,实能造极乎其志。盖其本乎性之高明以为其质,历乎事之常变以坚其学,遭乎境之坎壈郁怫以老其识。而后以无所不可之才出之。此固非号称才人之所可得而幾。如是乃为传诗即为传人矣。
我友沈子云步,自少即善为诗,藻思掞发,绮丽要眇,称于世久矣。予尝读其诗,谓其能擅才人之席者也已。予老废山中,云步谒选得一官之秦,去别余十年。一旦弃官归来,访余草堂,出近诗一卷示余。余读之而惊曰: “君之诗已不为才人之诗,而为志士之诗矣!” 云步负隽才,掇科名,期有所树立,以摅其志,乃仅寄百里于数千里外沙碛荒凉之区,即卑之以展其簿书期会之能,亦有不可得者。虽欲不拂衣以归,安能耶?今观其诗,见其所历之地,皆周秦汉唐成败兴废之墟,昔贤英哲之所回翔,骚人羁客之所凭吊而永叹者。其所遭如彼,而所触之境又如此,欲无所动于中,胡可得耶?其诗也,皆其抚心感魄之见于言者也。予盖太息于其志,知其有所不得不作,而决其为可传矣。
予与云步早岁通门之交。故知之最深,云步以诗序属予,予不敢辞。为详言其作诗之先后所就如此以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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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游集》,是叶燮友人沈云步的诗集,他为之作序。此序是他类似诸多序文中一篇,却是一篇难能可贵的论诗佳作。他在序文中也同常人一样给诗作者致以种种美言嘉语,但非泛泛之赞,而是独具卓见,超拔流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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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分四段讲说——
第一段:“才人之诗”与“志士之诗”;
第二段:以动机、流传、水平比较高低;
第三段:具体分析本集作者创作道路;
第四段:交代作序的缘由。
第一段:“才人之诗”与“志士之诗”
古今有才人之诗,有志士之诗。事雕绘,工缕刻,以驰骋乎风花月露之场,不必择人择境而能为之,随乎其人与境而无不可以为之,而极乎谐声状物之能事,此才人之诗也; 处乎其常,而备天地四时之气,历乎其变,而深古今身世之怀,必其人而后能为之; 必遭其境而后能出之,即其片语只字,能令人永怀三叹而不能置者,此志士之诗也。
一、诠词释句:
事雕绘与工缕刻——前者是指善于从事雕琢与描绘;后者是说精于进行细致的刻画。
才人与志士——才人,此指天资聪敏有才气的人。志士,是指有高尚志向和节操的人。
永怀叹而不能置者——长期怀念而再三咏叹还不肯作罢的作品。
二、略述大意:
自古至今之诗界,有“才人之诗”与“志士之诗”的区别。那些专事雕琢描绘和善于细致刻画,驰骋于风花月露场所,也不必择人择境,或者随着人与境的变化而任意赋撰。这就是“才人之诗”。而那样处于正常状态,具备天地四时之气,并且亲身经历种种变化,深谙古今身世的情怀,必先做这样的人,然后才能做这样的诗。这种诗,只有诗人遭受困境之后才能写出,即使片言只语,也能使人长期怀念而再三咏叹还不肯作罢。这叫“志士之诗”。
第二段:以动机、流传、水平比较高低
才人之诗可以作,亦可以无作; 志士之诗即欲不作,而必不能不作。才人之诗,虽履丰席厚,而时或不传; 志士之诗,愈贫贱忧戚,而决无不传。才人之诗,古今不可指数; 志士之诗,虽代不乏人,然推其至,如晋之陶潜,唐之杜甫、韩愈,宋之苏轼,为能造极乎其诗,实能造极乎其志。盖其本乎性之高明以为其质,历乎事之常变以坚其学,遭乎境之坎壈郁怫以老其识。而后以无所不可之才出之。此固非号称才人之所可得而幾。如是乃为传诗即为传人矣。
一、诠词释句:
履丰席厚——指俸禄多,职位高。履,通“禄”,《诗·周南·杨木》:“福履绥之。”席,席位,也即职位。
造极乎其诗与造极乎其志——前者说诗歌成就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后者是指诗人之品格与心志,达到很高境界。
坎壈郁怫——坎壈(kǎn lǎn砍览),困顿、不得志。郁怫(fú弗)忧郁烦恼,心情不舒畅。
可得而幾——幾(jī冀),希望。这是说,可以实现这个希望。
二、略述大意:
才人之诗,可以作,也可不作;志士之诗,即使不想作,但不可不作。作为“才人之诗”者,虽然俸厚位高,但往往不能传世;而志士之诗,越是贫贱忧悲,而决无不传。才人之诗,古今不可计数;志士之诗,虽然代不乏人,而推为至上者却不多。比如晋之陶潜,唐之杜甫、韩愈和宋之苏轼。他们的诗歌成就已达到极致,诗人心志与素质,也已臻很高境界。怎么能如此呢?这是由于:它以高明的才性作为作品的基质,在常变的经历中坚守自己的所学,又让困顿忧郁的逆境来锻炼自己成熟的识见。在此条件下,最后的无所不能的奇才表现了它,这个原非号称“才人”的人,却使自己的希望达到了。就这一点来说,传诗就是传人了。
第三段:具体分析诗作者的创作道路
我友沈子云步,自少即善为诗,藻思掞发,绮丽要眇,称于世久矣。予尝读其诗,谓其能擅才人之席者也已。予老废山中,云步谒选得一官之秦,去别余十年。一旦弃官归来,访余草堂,出近诗一卷示余。余读之而惊曰: “君之诗已不为才人之诗,而为志士之诗矣!”云步负隽才,掇科名,期有所树立,以摅其志,乃仅寄百里于数千里外沙碛荒凉之区,即卑之以展其簿书期会之能,亦有不可得者。虽欲不拂衣以归,安能耶?今观其诗,见其所历之地,皆周秦汉唐成败兴废之墟,昔贤英哲之所回翔,骚人羁客之所凭吊而永叹者。其所遭如彼,而所触之境又如此,欲无所动于中,胡可得耶?其诗也,皆其抚心感魄之见于言者也。予盖太息于其志,知其有所不得不作,而决其为可传矣。
一、诠词释句:
藻思掞发与绮丽要眇——前者是指文思舒展发扬。掞(shàn扇),发舒与铺张。后者是说华丽美好的样子。要眇(miǎo秒),亦作“要妙”,美好貌。
谒选与之秦——谒选,官吏赴部应选。之秦,到秦地(今陕西一带)去。“百里”,县的代称。指沈云步在秦地当县令。
掇科名与摅其志——前者是说,取得功名。后者,摅(shū舒),有抒发之意,是说抒发建功立业之壮志。
簿书期会与所回翔——前者泛指处理日常公务与公文之类琐事。后者即来往与施展抱负之地。
二、略述大意:
我友沈云步,自少就喜欢写诗,文思舒展发扬,文辞绮丽美好,称名于世已久了。我曾经读过他的诗,说他能够占有一个“才人诗”席位。后我老废于山中隐居,云步经过赴部应试,谋得一官职到秦地去了,这一别就是十余年。一日,他弃官归来,探望了我的草堂,拿出近诗一卷给我看。读了之后,我不禁惊讶地对他说:君之诗,现在不再是“才人之诗”,而是“志士之诗”了! 云步原是一位俊才,博取功名,希望自己有所建树,以舒展自己的凌云壮志。于是,就去秦地(今陕西一带)当了一个县令。此县处于数千里砂碛荒凉地区,施展着自己日理公务琐事的治政之能。这也不是任意得来的。虽然他也不想拂衣罢政归里,但怎能办到呢?今观其诗,知道他所经历的地方,都是历史上周秦汉唐成败兴废的废墟,是古代贤哲英雄们往来与施展抱望的地方,也是诗人与羁旅者们所凭吊与咏叹之处。他在宦途上的那种不幸遭际,加上所处环境又是如此荒凄,要想无动于心,怎么可能呢?所以,他的诗,句句都是发之于内心的一些惊心动魄之语。我因而为之壮志未遂而叹息,使我得知他是不能不写的。如此之诗,一定是可以传世的了!
第四段:交代作序的缘由
予与云步早岁通门之交。故知之最深,云步以诗序属予,予不敢辞。为详言其作诗之先后所就如此以贻之。
一、诠词释句:
通门之交——即世交。犹言通家之交,指彼此世代交谊深厚,如同一家。
就如此以贻之——就是这样一些文字贻赠给他。贻,致送,赠给。
二、略述大意:
我同云步,早年就是世交。所以对他的了解也最深。云步他既已将为诗集作序之事托付于我,我当不敢推辞。为此,就说了这些作诗前后情况的文字,作为“序”,贻赠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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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这篇短文,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有三点:
一、“志士之诗”传世不朽
作者将我国数千年来的古今诗歌,大别于两类:一为“才人之诗”,一为“志士之诗”。这是一个大胆分类法,既新颖,又合理、符实。那么,这两类诗怎么加以区别呢?
先看“才人之诗”,其特征是:事雕绘,工镂刻,驰骋风月之场,作诗“不择人不择境”而任意为之,“极乎谐声状物”之能事。一句话,它们“在圈缋中求活计”(借引王夫之语)。
再看“志士之诗”的特征是:处常、历变、深怀,且先人(为人)后诗(作诗),境后出之;即使“片言只字,令人永怀三叹”。约言之,既“美”又“通”,且“是”止“道”。这是说,诗写出:“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迳达之情”。
这样一比较,志士之诗可以传之永世无疑。其主要依据有三:一是诗与人合一,传诗即传人;二是高明之性情,老到之识见,经得住时间之汰洗;三是在“常变”中坚持所学所作,其境提高了适应性,其诗生命力特强。
二、宏观着眼,微观入手
这里,所言之“宏观”,是说,凡事应当从大处观察,了解全体,掌握精神;又从高处俯瞰,不为物障,不为狭小视野所囿,可以收到平视或仰视时见不到之物、之事;还要向远处极望,探寻前进方向,明确所达目标。这是宏观的内容与作用。
至于“微观”,其要求,不仅在诗文表层经营上,不忽视字辞的应有作用,见微知著,防止肤廓,而且在诗意、诗理和诗情的表达上,力求亲历亲悟,“已情之自发”,达到“当乎理,确乎事,酌乎情”。这就是说,要将所经历之地——“周秦汉唐成败兴废之墟”,所追忆之人——“昔贤英哲之所回翔”,以及所触之境——“数千里外沙碛荒凉之区”和“骚人羁客之所凭吊而咏叹者”等等情事,加以镕铸提纯入诗。如此之诗,“决其为可传矣”!
叶燮在另一文中,曾经举游览及其纪游诗作例说——
且天地之生山水也,其出远奇险,天地亦不能一一自剖自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历之,而山水之妙始泄。方不愧于浏览,方不愧于浏览之诗。
(见其《原诗》)
诚然,创作一首好诗,撰写一篇佳文,应当注重宏观与微观关系的妥善处理。其途径何在?最基本的是两条:一是必分主次,但又不流于偏废一途;二是不予割裂,但也不囫囵吞枣,混沌一片。总之,从宏观着眼,以微观入手。这就是这对矛盾关系的最佳解决办法。
三、真正懂得诗之本、诗人之本与作诗之本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见到一朵鲜花,只赞其美。只知枝叶,而不知木之大本。学诗亦然,既有诗歌之本,又有诗人之本,还有作诗之本。这是一个涉及诗歌艺术本源的大问题。对此,叶燮在我们选读的《密游集序》中,已涉及诗之渊源问题,但由于此文是为他人诗集作序,不便于展开论述。因此,他在另一篇诗论《原诗》中,作了全面、系统而深刻的阐述,不妨找来读一读。这里,先引述几段文字,供大家鉴赏。
他曾把诗歌艺术的创作与赏鉴,比作种花与赏花——
止知有根芽,不知木之全用者也; 止知有枝叶与花者,不知木之大本者也。
这里,所谓之“大本”是什么呢?他说——
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言者足以穷尽万物之变态,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举不能越乎此;
曰才曰胆曰识曰力,此四言才穷尽世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无不待于此而为之发宣昭著。
以在 “我” 之四,衡在 “物” 之三,合而为作者之文章,大之经纬天地,细而一动一植,咏叹呕吟,俱不能离是而为言者矣。
(以上均见其《原诗》)
这是说,在物之三——理、事、情,就是诗之本,诗不能离此三者而自言。否则,就沦为摹拟或剽窃。在我之四——才、胆、识、力,即是诗人之本,诗人不可无此四者去学诗作诗。否则,诗人就成为小偷或者摹拟者。还有一个“作诗之本”,要之两条:在物者是“触兴”;在我者是“胸襟”。对此,叶燮在自己的《原诗》中,解说道——
原夫作诗者之肇端,而有事乎此也,必先有兴起其意而后措诸辞,属为句,敷之而成章。
作诗者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
由此可知,在物之“触兴”,就是作诗之本,而在我之“胸襟”,也是作诗之本,联结两者之间的纽带桥梁,就是绣句成文的“辞”,或说是“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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