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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砂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 而泠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
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夫能不以游堕事,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适与余近,余之游将自此始,恶能无纪? 己亥之二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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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袁宏道在顺天府任教授时所写。他一生写过七十余篇游记,有长有短,但以短制为多。对于他的游记散文,后世认为:“短小精悍,文笔隽秀,状物抒情,富有逸气,且往往写景与议论相间,文中有人。”(见袁寰宇之评)
满井,北京一处古井,在安定门之东。此处飞泉突出,冬夏不竭,井水时有散漫四溢;井旁藤草萋萋,树木参差,掩映雅亭,素为明代京城名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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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短小,仅约三百字,可分两段:
第一段(1节):北地一派早春景色;
第二段(2节):优游与正事兼顾。
以下略讲此文——
第一段:北地一派早春景色
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砂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 而泠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
一、诠词释句:
花朝与东直——前者为我国古代习俗,传为农历二月十二日百花生日,称为“花朝”。后者是指北京城门之东直门。《读史方舆纪要》:北京内城“东之南曰齐化门,今曰朝阳门,之北曰东直门。”
土膏与泠光——土膏,即泥土,膏是形容土质肥沃。泠(líng零)光,清凉之光。泠,清凉貌。匣,此指装镜子小箱。
娟然与倩女与靧面——娟然,姿态美好的样子。倩女,即美女。靧(huì会)面,洗脸。
髻鬟与浅鬛——髻鬟古代妇女所梳的环形发髻。浅鬣(liè列),鬛,原指兽类颈上长毛,此借喻麦苗。浅鬣,即短小的麦苗。
拭与掠——拭,擦去。掠,梳掠,梳理。
泉而茗者与罍而歌者与红装而蹇者——“泉而”句是说用泉水泡茶。泉,茗,原是名词,此作动词用。以下的“罍”、“蹇”,原均为名词,也作动用,“罍(léi雷)而句,是说吃着酒,唱着歌。罍,是酒坛。“红装”句,是说骑着驴子的女郎。红装,代指女郎。蹇(jiǎn剪),驴子。
曝沙与呷浪之鳞与鳞鬛——曝,晒也,在沙滩上晒着太阳。呷(xiā瞎)浪之鳞,是指小口小口地喝着小浪的鱼儿。鳞鬣,指鱼鳍。鬣,在此是借用,以鬃毛代指鱼鳍。
二、略述大意:
古燕地冬寒期长,百花生日的节庆过后,余寒还很厉害。冷冻之风时不时地刮着,风起时,飞沙走石,人们只好躲进室内,欲出不得。每当冒着大风或坐车或骑驴驰走,未到百步,只得半途而返。阴历二十二日,天寒稍稍缓和,我约几个朋友从京城北门——东直门出去,到了满井风景区游览。此处很美,高高杨柳沿着两岸立着,一片滑润的肥沃土地,抬望云天,碧空廖廓,有如脱笼的天鹅。在这时,河湖的冰层,已开始解冻,波光水色一下就明亮了,如鱼鳞的层层水波,清澈见底,那明亮的样子,正如新开的镜子,清凉之镜光射出镜匣。再瞧那山峦,为晴雪所洗,美好的姿态像是刚刚擦拭过似的;鲜妍明媚,又如美女才洗过面,那环形发髻,也像是新梳理起来的。夹岸柳条,柳眼将放,吐出生气,随风摇曳;又见大片大片的麦田,遍是不到二寸的短小麦苗,有如兽颈上的短鬃。这个时节,游人虽然还不多,但是,用清泉泡茶的饮者,边酒边唱的歌者和那骑驴的女郎,也常有出现。风力虽然还未减弱,然而徒步行走,却令你汗流浃背。大凡在沙滩上晒晒太阳的鸟儿,或者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小浪的鱼儿,都显得悠然自得,不管是鸟兽或者鳞介之间,均泛着一股喜气。
第二段:不能以优游误事
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夫能不以游堕事,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适与余近,余之游将自此始,恶能无纪?己亥之二月也。
一、诠词释句:
堕事——误事,即荒诞正事。堕(huī灰),此与“隳”通,毁坏也。
惟此官也——此官,即指袁宏道自己,他这时正任顺天府教授,掌管教化之事。
恶能——即哪能。恶(wū乌),何;怎么,疑问代词。
己亥——此明万历二十七年,即公元1599年。
二、略述大意:
这时,我才懂得城郊田野,并非见不到春天的来临,而居住在城里的人却不知道。能够不因为优游误了正事,而潇洒地玩乐于山石草木之间的人,唯独我这个顺天府教授了吧! 因为此地正同我住处靠近,我的优游之事,将从这里开始,哪能不记它一笔?此时,正是明万历二十七年农历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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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以轻巧的笔调形象而生动地摹写了北地寒冰初解、早春方至的景色,墨淡而多彩,辞平而意远。这是一首热情唱春、赞春的颂诗,也是一篇颂美北地大自然的礼赞。
与作者同时代的明人陆云龙曾经对此文作过很好的评议——
形容雅倩,顿挫生姿,写景亦如平芜,淡色轻阴,令人意远。
(《翠娱阁袁中郎文选》)
这段评语,点出袁文最主要的两点:一是写景平芜而顿挫生姿;二是敷色轻淡而寄以远意。
第一点,写景平芜而顿挫生姿
对于此点,明眼人一看即晓,毋庸多说,在作者笔下,京城郊外,映入眼帘的土地、林木、峰峦、湖水以至天空,都是春韵悠悠,生气勃勃。试看:寒风减退,土地润滑,麦苗吐绿,柔柳披风,河湖微澜,鸟鱼悠然自得,游人各行其乐。冬去也,春来了,一切都在复苏,城乡也随之活跃了。春姑娘带给人们的是:一年四季之首的“春”,赋予万物以生机,一切的一切都从萧瑟中走向繁荣。
这样,人们往往很自然地,甚至不假思索地给此文的题旨写上两个字:颂春。果真如此简单吗?其实不然。只要我们认真地深入地读懂末段的文字就可能有新的体悟。
第二点,敷色轻谈而寄以远意
在第二段文尾有这样几句:“能不以游堕事,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唯此官也。”这就是评者所说的“远意”。
这个“远意”,虽然出之于似乎淡淡轻描之间,但寄兴甚为深远。
究竟有何深意呢?
我想,它的“深意”在于:“优游”同“正事”兼顾而不偏废。对于这件事,说易也难,说难也易。而世上经常出现的事象是:往往只执一端,不是陷于“正事”泥潭而不能自拔,与自然绝了缘;就是“以游堕事”,以淫游而丧志毁事。这两者看来都不是本文所要求的。它所求的是:兼顾。虽然两者的主次之分,不足以说明可以不兼顾的理由。因为,热爱自然,乃人之本色,是一种回归,也是人类寻根念本的体现。所以,人生在世,不应远离自然,与万物“原生态”隔绝。这是说,让一个人“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是理所当然的要求。此为一端。
另一端,是不忘正事。这也是人们所具的历史责任感的表现,也是人生应有的积极态度。人们进入社会,既应享有权利,也应尽到义务,决不可分割或只取其一。基于这一点,人们在日常活动中,就不应因优游而损害“正事”——为社会作贡献的事业。
道理很明白,潇洒地优游于大自然,同积极地投入生活,热情为社会服务,这两者是组成一个完整人生的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可以有主次之分,但不可有顾此失彼之误。谁只抓住一端,谁的人生就不完美。
如若这个论断成立,袁宏道此文的真正要旨,不仅在“颂春”,而更在“兼顾”,或者说,前者为浅层文旨,后者才是深层之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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