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索首页·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精讲·第二篇 散文、辞赋、骈文专卷 下册·元明清及近代散文·近代散文·严复·译《天演论》自序
英国名学家穆勒约翰有言: “欲考一国之文字语言而能见其理极,非谙晓数国之言语文字者不能也。” 斯言也,吾始疑之,乃今深喻笃信,而叹其说之无以易也。岂徒言语文字之散者而已,即至大义微言,古之人殚毕生之精力,以从事于一学,当其有得,藏之一心则为理,动之口舌、著之简策则为词。固皆有其所以得此理之由,亦有其所以载焉以传之故。呜呼,岂偶然哉! 自后人读古人之书,而未尝为古人之学,则于古人所得以为理者,已有切肤精怃之异矣。又况历时久远,简牍沿讹。声音代变,则通假难明; 风俗殊尚,则事意参差。夫如是,则虽有故训疏义之勤,而于古人诏示来学之旨,愈益晦矣。故曰,读古书难。虽然,彼所以托焉而传之理,固自若也。使其理诚精,其事诚信,则年代国俗无以隔之。是故不传于兹,或见于彼,事不相谋而各有合。考道之士,以其所得于彼者,反以证诸吾古人之所传,乃澄湛精莹,如寐初觉。其亲切有味,较之觇毕为学者万万有加焉。此真治异国语言文字者之至乐也。
今夫六艺之于中国也,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者尔。而仲尼之于六艺也,《易》、《春秋》 最严。司马迁曰: “《易》 本隐而之显,《春秋》 推见至隐。” 此天下至精之言也。始吾以谓本隐之显者,观象、系辞,以定吉凶而已; 推见至隐者,诛意褒贬而已。及观西人名学,则见其于格物致知之事,有内籀之术焉,有外籀之术焉。内籀云者,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执其微以会其通者也。外籀云者,据公理以断众事者也,设定数以逆未然者也。乃推卷起曰: 有是哉,是固吾《易》、《春秋》 之学也! 迁所谓本隐之显者,外籀也; 所谓推见至隐者,内籀也。其言若诏之矣。二者即物穷理之最要涂术也。而后人不知广而用之者,未尝事其事,则亦未尝咨其术而已矣。
近二百年欧洲学术之盛,远迈古初,其所得以为名理、公例者,在在见极,不可复摇。顾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此非傅会扬己之言也。吾将试举其灼然不诬者,以质天下。夫西学之最为切实而执其例可以御蕃变者,名、数、质、力四者之学是已。而吾 《易》则名、数以为经,质、力以为纬,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内,质、力相推,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凡力皆乾也,凡质皆坤也。奈端动之例三,其一曰: “静者不自动,动者不自止; 动路必直,速率必均。” 此所谓旷古之虑。自其例出,而后天学明、人事利者也。而 《易》 则曰: “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 后二百年,有斯宾塞尔者,以天演自然言化,著书造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绝作也。其为天演界说曰: “翕以合质,辟以出力,始简易而终杂糅。” 而 《易》 则曰: “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 至于全力不增减之说,则有自强不息为之先,凡动必复之说,则有消息之义居其始; 而 “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 之旨,尤与 “热力平均,天地乃毁” 之言相发明也。此岂可悉谓之偶合也耶! 虽然,由斯之说,必谓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有,甚者或谓其学皆得于东来,则又不关事实,适用自蔽之说也。夫古人发其端而后人莫能竟其绪,古人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精,则犹之不学无术未化之民而已。祖父虽圣,何救子孙之童昏也哉!
大抵古书难读,中国为尤。二千年来,士徇利禄,守阙残,无独辟之虑。是以生今日者,乃转于西学,得识古之用焉。此可与知者道,难与不知者言也。风气渐通,士知弇陋为耻,西学之事,问涂日多。然亦有一二巨子,訑然谓彼之所精,不外象、数、形下之末; 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不咨其实,讨论国闻、审敌自镜之道,又断断乎不如是也。赫胥黎氏此书之恉,本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其中所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夏日如年,聊为迻译。有以多符空言无裨实政相稽者,则固不佞所不恤也。
光绪丙申重九严复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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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演论》,原名《进化论与伦理学》,英国博物学家赫胥黎所作。他是达尔文进化学说的竭力支持者,与当时宗教势力作了激烈斗争。他也是第一个提出人类起源问题的学者。他的著作有《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动物分类学导论》和《进化论与伦理学》等,最后一书的前二章由严复译成中文后称为《天演论》。严复通过对它的中文编译,宣传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并用“物竞”“天择”概括了达尔文学说的基本精神。还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思想,视为是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共同法则。
这篇序文,就是严复为自己翻译作品《天演论》所作。“自序”的重点是批驳当时一些顽固保守的谬论,并以不烦的要言揭示了原著的主旨。它还指出《天演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这事,反复三致意焉”。当时学者吴汝纶也为《天演论》作序,充分肯定了严复中文译著,赞其文笔“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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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篇幅略长,五节文字,可分五段:
第一段(1节):“治异国语言文字者之至乐也”:
——其理精,其事诚,则无年代国俗之隔;
第二段(2节):“二者(内籀与外籀)即物穷理之最要涂术也”:
——归纳、演绎二法,是推究事理基本途径;
第三段(3节):“欧洲学术之盛,远迈古初”:
——祖父之圣,难救子孙之童昏;
第四段(4节):“本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
——指出赫氏《天演论》之要旨;
第五段(5节):记作序之时日。
第一段:“治异国语言文字者之至乐也”
——其理精,其事诚,则无年代国俗之隔
英国名学家穆勒约翰有言: “欲考一国之文字语言而能见其理极,非谙晓数国之言语文字者不能也。” 斯言也,吾始疑之,乃今深喻笃信,而叹其说之无以易也。岂徒言语文字之散者而已,即至大义微言,古之人殚毕生之精力,以从事于一学,当其有得,藏之一心则为理,动之口舌、著之简策则为词。固皆有其所以得此理之由,亦有其所以载焉以传之故。呜呼,岂偶然哉! 自后人读古人之书,而未尝为古人之学,则于古人所得以为理者,已有切肤精怃之异矣。又况历时久远,简牍沿讹。声音代变,则通假难明; 风俗殊尚,则事意参差。夫如是,则虽有故训疏义之勤,而于古人诏示来学之旨,愈益晦矣。故曰,读古书难。虽然,彼所以托焉而传之理,固自若也。使其理诚精,其事诚信,则年代国俗无以隔之。是故不传于兹,或见于彼,事不相谋而各有合。考道之士,以其所得于彼者,反以证诸吾古人之所传,乃澄湛精莹,如寐初觉。其亲切有味,较之觇毕为学者万万有加焉。此真治异国语言文字者之至乐也。
一、诠词释句:
名学家与穆勒约翰——名学家,即逻辑学家。穆勒约翰(1806—1878),即约翰·斯图尔特·穆勒,著有《逻辑体系》(严复译为《穆勒名学》)、《论自由》、(严复译为《群己权界论》)。
见其理极——看到它的理论最精深之处。
深喻笃信与简策——前者是说,深切理解,坚信不疑。后者是书籍。古时书写的竹片,称“简”;用索编联起来的竹(木)简为“策”。
切肤精怃之异——是说对于事理物理的掌握,有不同程度的理解。切,深刻;肤,肤浅;精,精到、细腻;怃(wú无),空也,引申为粗陋。
简牍、沿讹、参差——简牍,也指书籍。牍,是古人写字的木片。沿讹(é俄),沿,相因,仍旧;讹,错误。沿讹,是说经过辗转抄写刻印造成的错误。参差,不齐。此言有出人。
澄湛精莹——澄湛、澄清;精莹,精纯明亮。比喻理解透彻,认识精到。
觇毕句——觇(chān掺),看或窥看。此指看完此书,那个亲切有味的程度,比看一般图书增加千万倍。
二、略述大意:
英国逻辑学家穆勒约翰说过:“要考察一个国家的文字语言能否达到理论之最精深之处,非要有谙熟通晓几个国家的语言文字不可。”对于这种说法,开始,我是怀疑的,而现在深信不疑了,并赞叹他这个说法,是一个不可移易的定理。这岂可空说一下,一般地学习学习就行的。要求得微言大义,可不容易啊!古人曾经用尽毕生的精力,来从事一项学问(或事业)的探究,当他们有所收获时,藏之于心,即成理念,动之于口舌或者动手写于简策(书籍),则成为文章。原来他们都有“得理”之原由,也有“载书传世”的缘故。这决非偶然! 自是后人读古人的书,也未曾去从事古人之学,因而对古人所探得的道理,接受起来,总会有深浅粗细之别;何况,经历这么久的时间,简策往往因数经传抄而造成若干错误;同时,字声语音,经代而变,文意通假难明;此外,还有各代、各地风俗好尚之不同,那么,其文意事理都难免有了出入。如此说来,对它虽有精细的训故释义,但对古人诏示的主旨,往往越来越隐晦难明了。所以说,阅读古书很难。即使如此,各人著书时,寄兴传理,原是平常自如的,并力使所言之理精湛老到,所举之事翔实可信。这样,就不会有年代国俗相异之隔。所以,其理虽然不传于此地,且只见于彼方,却能反证我国古人所传之道,而且十分透彻精到,真是如梦初醒啊!那种亲切有味的感觉,比较看完一般人之著述,要增加万千倍! 这真可说是研习异国语言文字者,达到了极乐的境界。
第二段:“二者(内籀与外籀)即物穷理之最要涂术也”
——归纳、演绎二法,是推究事理基本途径
今夫六艺之于中国也,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者尔。而仲尼之于六艺也,《易》、《春秋》 最严。司马迁曰: “ 《易》 本隐而之显,《春秋》推见至隐。” 此天下至精之言也。始吾以谓本隐之显者,观象、系辞,以定吉凶而已; 推见至隐者,诛意褒贬而已。及观西人名学,则见其于格物致知之事,有内籀之术焉,有外籀之术焉。内籀云者,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执其微以会其通者也。外籀云者,据公理以断众事者也,设定数以逆未然者也。乃推卷起曰: 有是哉,是固吾《易》、《春秋》 之学也! 迁所谓本隐之显者,外籀也; 所谓推见至隐者,内籀也。其言若诏之矣。二者即物穷理之最要涂术也。而后人不知广而用之者,未尝事其事,则亦未尝咨其术而已矣。
一、诠词释句:
六艺——即“六经”:《易》、《书》、《诗》、《礼》、《乐》和《春秋》。《乐》,今已失传。或说,《乐》并非单独存在,而渗透在《诗》、《礼》之中。
《易》本隐而之显与《春秋》推见至隐——这两句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前句是说《周易》是据隐微而求的显著,意谓从抽象得之于具体。而后句说,《春秋经》,从明显推论其隐微,意谓由具体到抽象。见,同“现”。所引虽出《史记》,但句序则前后倒置。
观象与系辞——观象,即观察卦象。是说在占卜时,从观察龟甲裂纹中引出卦爻等符号所象征的自然变化和人事休咎。系辞,指附在卦下解释卦意的诠释之语,是《周易》的重要组成部分。
诛意褒贬——诛意,加罪于人不论其事迹而论其心意,谓之“诛意”。此指评判一个人的思想动机,整句是说按照历史事件来判断人的思想是非,然后加以褒贬。
格物致知——语出《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是说从推究事物的原理而取得知识。格,推究。清代末期,曾将声光化电等自然科学,统称为“格致”。
内籀之术与外籀之术——籀(zhòu轴),抽绎。两者均为逻辑学(又称“论理学”、曾译为“辩学”、“名学”)上的推理方法。内籀之术,是归纳推理的旧译,即归纳法,由具体到一般;外籀之术,是演绎推理的旧译,即演绎法。它用一般原理推证特殊事物的一种推理方法。
最要涂术——最主要的途径与方法。
二、略述大意:
如今“六艺”(即“六经”)对于中国来说,正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那样的普及与尊重。而孔子在“六艺”中最重视、最严守的是《周易》和《春秋》。正如司马迁所说:“《周易》是根据隐微而求之显著,而《春秋》则是从明显而推见隐微。”这是天底下最精到的至言啊! 开初,我认为所说的“本隐之显著”,只是借观卦象,诠释系辞之类,求得预知吉凶罢了;至于“推见至隐者”,也不过是加罪于人不论事迹只论心意,即评判人的思想是非而定褒贬而已。待我看了西方名学(即逻辑学)之后,才看见它对于“格物致知”之事,有两种方法:一是内籀法(即归纳推理),一是外籀法(即演绎推理)。所谓“内籀”,就是考察局部而全局,即从具体到一般的推理之方法;所谓“外籀”,是依据一般原理去论断具体事物,先设定一个结论,而后逆推未成型之事物。于是,我推开西方书卷而站起身来大声地说:“对啦”,这正是我国《周易》、《春秋》之学啊! 司马迁说的“本隐而显者”,就是“外籀”;所说“推见至隐者”,就是“内籀”。这些教导正如诏告那样明白无误。两者(指内籀与外籀)就是探究事物深妙之理的最基本的途径与方法。后人不知道将它推广使用,未曾从事这方面学问的研究,因而也未曾于此钻研其术罢了。
第三段:“欧洲学术之盛,远迈古初”:
——祖父之圣,难救子孙之童昏
近二百年欧洲学术之盛,远迈古初,其所得以为名理、公例者,在在见极,不可复摇。顾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此非傅会扬己之言也。吾将试举其灼然不诬者,以质天下。夫西学之最为切实而执其例可以御蕃变者,名、数、质、力四者之学是已。而吾《易》 则名、数以为经,质、力以为纬,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内,质、力相推,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凡力皆乾也,凡质皆坤也。奈端动之例三,其一曰: “静者不自动,动者不自止; 动路必直,速率必均。” 此所谓旷古之虑。自其例出,而后天学明、人事利者也。而《易》 则曰: “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 后二百年,有斯宾塞尔者,以天演自然言化,著书造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绝作也。其为天演界说曰: “翕以合质,辟以出力,始简易而终杂糅。”而 《易》 则曰: “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 至于全力不增减之说,则有自强不息为之先,凡动必复之说,则有消息之义居其始; 而“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 之旨,尤与 “热力平均,天地乃毁” 之言相发明也。此岂可悉谓之偶合也耶! 虽然,由斯之说,必谓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有,甚者或谓其学皆得于东来,则又不关事实,适用自蔽之说也。夫古人发其端而后人莫能竟其绪,古人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精,则犹之不学无术未化之民而已。祖父虽圣,何救子孙之童昏也哉!
一、诠词释句:
远迈古初——远远地超越古代。
名理与公例——名理,即名家的理论,一般指概念、判断、推理的逻辑思维。公例,是指通常之例。或说,即公律。
在在见极——处处看到了最正确精到的事理。在在,往往,或处处。
不诬与质——不诬,即不欺、可信。质,此指“评断”,与下边的几个“质”不同。
御蕃变——处理繁杂变化之事物。御,治理。
质、力之学——指化学及物理学。
质、力与相推——这里的质、力,是指物质与重力。相推,相互作用。
乾、坤与奈端动之例三——乾,《周易》中首位卦名,象征“天”;坤,《周易》之第二个卦名,象征“地”。奈端,即牛顿之旧译名。他是1642—1727时期的英国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动之例三,指的是牛顿的运动三定律,即:第一,运动惯性定律;第二,物体加速度与所受外力成正比,与物体质量成反比,加速度的方向与外力方向相同定律;第三,作用及反作用定律。
动路必直,速率必均——是说物体原来运动的继续作匀速直线运动。
乾其静二句——语出《周易·系辞传上》。意谓乾卦静时专一不紊,而动时正直无前,全无滞碍。
坤之静二句——语出《周易·系辞传上》。这是说坤卦静时,由于坤虚而二,当静时才合二为一;而动时,两个一半又张开了,故言“其动也辟”。翕(xī吸),凝聚、合拢。辟,开辟,分开。
斯宾塞尔——今译为“斯宾塞”,是十九世纪英国社会学家、唯心论哲学家,也是一个不可知论者。主要著作有《综合哲学》、《社会学研究》,后者由严复译成中文,名为《群学肄言》。
天演界说——关于“天演”之定义。天演,是指宇宙万物都处于无形的竞争之中,优胜劣败,以成天然之进化。
全力不增减之说——是指能量守恒定律,亦称能量守恒和转化定律。它得到恩格斯高度评价,同进化论和细胞学说一起称为十九世纪自然科学三大发现。它的发现,直接证明了物质运动的永恒性,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了重要的自然科学依据。
自强不息——语详《周易·乾》。原指君子应当如天的运动那样,“终日乾乾”,自强不息,有咎变为无咎。
凡动必复之说——是指牛顿运动三定律之一的第三定律,即作用反作用定律。
消息之义——语详《周易·丰》,其中云:“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这是说,整个自然界都处在盈虚盛衰的不断变化中,而所有变化都是“与时消息”的,即以“时”为进退。消息,消者,灭也;息,生也,即消长之意。
《易》不可见二句——语出《周易·系辞上》。这是说,《易》所述之道理如果都见不到,天地万物也几乎终止了。实际上,万物是不可穷尽的,《易》之道长生不已。因此,《周易》演成六十四卦,最后一卦,是“未济”卦,即为此意。
热力平均,天地乃毁——热与力,一旦在宇宙中达到平衡,那么宇宙就会毁灭。
童昏——是说幼稚无知。
二、略述大意:
近二百年欧洲学术之兴盛,远远超过了古代。之所获得的博学名家的理论和通常公认的科学事实,处处看到了最正确的事理,且是不可动摇的。回顾我们古人所达到的,往往先于他们。这并非附会扬己的话啊! 我将举出一些明白可信的例子,请天下人来评判。西学最切实并握有事例,并可用来处理繁杂事务的,不外是名学、数学、化学和物理学四门而已。而我国的《周易》,正是以名学、数学为其经,以化学、物理学为其纬,四学综合而成一门学问,取名为《易》。宇宙之内,由其物质与重力,相互作用,没有物质就得不到重力,没有重力,也就表现不出物质。凡是“力”者,就是《易》中的第一卦——乾,它象征着“天”;凡是“质”者,就是《易》中的第二卦——坤,它象征“地”。牛顿的运动三定律,其中第一定律,即运动惯性定律,就说:“物体静者恒静,动者恒动,并且继续作匀速的直线运动。这正是人们常说的空前未有的思想成就。自从这些定律问世以后,天学(天文学)明,人事(人类事务等)利,给社会带来很多好处。我国《周易》说:“乾卦静时,专一不紊,而动时,正直无前,全无滞碍。自牛顿发现运动三定律之后二百年,英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斯宾塞著书说,用进化理论说明宇宙自然的变化,把天、地、人三者用一个理论贯串起来。这也是近世的一部卓绝的著作(指《群学肄言》等)。他为“天演”作了界说,认为:“宇宙由合拢、凝聚而成万物,因张开、分裂而产生力量,从开初之简易,进而达到繁复,总是由低到高地不断演化。”而我国《周易》则说:“坤卦静时,由于坤虚为二,当静时,才合二为一;而在动时,两个一半又张开了,故而‘其动也辟’”(见《系辞传上》)。至于“全力不增减之说”——即能量守恒和转化定律。我国古人对此,也早有说法。如在《周易·乾》中,就有“终日乾乾”,自强不息、变有咎为无咎的内容。“凡动必复”,这个牛顿运动三定律的第三定律“作用反作用定律”,也是我们古人首发其言的。《周易·丰》中,早就说过:“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这意思是说,整个自然界都处在盈虚盛衰的不断变化之中,而一切变化都是“与时消息”的,即以“时”为进退。有人说:“《易》所述之理都见不到,那么天地万物也几乎终止了。”这话的含义,正同西方的“热与力一旦在宇宙中达到平衡,那么宇宙就会毁灭”的说法,两相发明,互为张显。这些难道全部都是一时巧合的偶然现象吗?这般说来,虽然,我国古人往往先于西学,但不能认为西方所发明的东西,在我中土早已全部有了,或者说,他们都是从中国学去的。这种说法,都不合事实,这只适合那些闭关自守的人。可惜的是,我们古人在若干事情上,早已发现了端倪,而后人未能很好地接下去做到底;又有些事,古人有了大体轮廓,或者提出原则,但我们后人不能讲究精细,深探内蕴加以补充与发展,竟好像是那些不学无术的化外之民! 从这里,得出一条经验:祖父虽然博学至圣,却难救子孙们的幼稚无知啊!
第四段:“本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
——指出赫氏《天演论》之要旨
大抵古书难读,中国为尤。二千年来,士徇利禄,守阙残,无独辟之虑。是以生今日者,乃转于西学,得识古之用焉。此可与知者道,难与不知者言也。风气渐通,士知弇陋为耻,西学之事,问涂日多。然亦有一二巨子,訑然谓彼之所精,不外象、数、形下之末; 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不咨其实; 讨论国闻、审敌自镜之道,又断断乎不如是也。赫胥黎氏此书之恉,本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其中所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夏日如年,聊为迻译。有以多符空言无裨实政相稽者,则固不佞所不恤也。
一、诠词释句:
徇、弇陋与一二巨子——徇(xùn迅),依从、曲从,此为追求。弇(yǎn眼)陋,闭塞浅陋。一二巨子,拟指洋务派首领张之洞等人,他们热衷洋务,只着眼于“象、数形下之末”,倡导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没有真正的中西贯通。
訑然、形下——訑(yí宜)然,傲慢自负之貌。形下,即形而下,指具体的器物。《周易·系辞上》:“形而下者谓之器。”
逞臆为谈与不咨其实——前者是说凭着自己的臆想,任意乱说。后者是说不去询问事实根据。咨,询问。
赫胥黎氏此书之恉——赫胥黎(1825—1895),英国博学家,达尔文主义者。此书,即他所著的《进化论与伦理学》,严译题为《天演论》。恉,同“旨”。
任天为治——这是斯宾塞的一个主张,强调生物中的自然淘汰,认为自然与人类社会都是按照进化论中的变异、自然选择和遗传等原理发展的,应当“任天为治”。虽然,他们都用生物进化规律解释人类社会,但赫胥黎却强调“贵以人持天”、“与天争胜”,干预社会的态度,比斯宾塞积极,所以赫氏写此书为挽救这些“末流”的。
迻译、稽——迻译,翻译。迻,同“移”。稽,追责,责难。
不佞与恤——不佞(nìng泞),不才。自谦之辞。恤,忧虑。
二、略述大意:
大都说古书难读,中国之古书更加难读。两千年来,士人们追求利禄,只知守残抱缺,没有独辟蹊径的念头与思考。因此,生于今世之人,往往转求于西学,反使自己认识到中国古书之有用。这个只可同有此认识的人说,难以同无此识者谈讲。此风日渐开通,许多人已觉得自己闭塞浅陋为可耻,对于西学的探究途径也日益增多。但是,也有一二个“巨子”,却妄自尊大,竟傲然地说:他们之所精,不外乎是一些自然科学和具体器物而已;他们(指西方人)所从事的也越不出功利之圈。其实,这些“巨子”们,只是凭着自己的臆想任意乱说,根本不顾事实。而在讨论国家之闻见、审察敌情和以我自鉴时,却决不能这样了。赫胥黎氏所以写这部书,其主旨就是为了挽救斯宾塞那帮专心“任天为治”的“末流”的。书中所谈论的内容,同我国古人有很多相合之处;且对于“自强保种”之事,曾经反复三致其意。夏季日长,姑且将它翻译过来。如果有人认为多属空话,而对国政没有什么裨益,而加以责难的话,那我就无所忧虑了。
第五段:记作序之时日
光绪丙申重九严复序。
一、诠词释句:
光绪丙申——即光绪二十二年(1896)。
重九——即阴历九月初九重阳节。
二、略述大意:
大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九月初九重阳节,严复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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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作为我国近代启蒙思想家和“西学东渐”的热情倡导者,应当有不少值得肯定的东西。在这里,仅就他对学问所持的态度,我认为就有许多可取之处。特别是他对国学与西学两项之作为,就很值得人们去重视与赞赏。
一、首先他对“西学”的态度,热烈、坚定而谨严
西方达尔文主义代表作之一、赫胥黎《天演论》首次传入中国,是在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之前,因此,它对社会的震动特别大。作为此书的首译者严复,在《自序》中,也反映了他对西学的态度的热烈、坚定与认真。文章不仅肯定了赫氏的贡献,还赞扬了约翰·穆勒和牛顿等其他欧洲的科学家、思想家和社会学家。其实,他在一八九八年用中国古文选译了赫氏的《进化论与伦理学》,题为《天演论》之外,至一九0九年的十一年间,先后译出了耶芳斯的《名学浅说》、亚当·斯密的《原富》(1902)、斯宾塞《群学肄言》(1903)、约翰·穆勒《群己权界论》和《名学》(1903—1905)、甄克斯《社会通诠》(1904),以及孟德斯鸠《法意》(1904——1909)等八种,后来,由商务印书馆编为《严译名著丛刊》问世。
严复对西学的热情,不仅表现为认真、狂热地集中精力大量翻译西方原著上,还可从他对当时国内的一些错误论调和糊涂观念的批判中见到。当西学传入中土之始,国内舆论哗然,反对与质疑之声不一而足。习惯于闭关自守的“自蔽者”认为,“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有”;一些盲目自大者则妄言:“西学皆得于东来”;还有标榜“洋务派”的“一二巨子”,竟然傲慢地说:“彼之所精,不外象、数、形下之末”,还说什么“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对于这些论调,作者都给予理直气壮的批驳,且兼之以身传言教的细致工作。
作者对西学态度之热烈,是内心真情实感的流露。当他接触与深入西方学术渊薮,并获得精华之洗礼后,总是给予热烈的赞扬,文中用了顶级赞语的就有数次之多:如赞“名学公例者”曰:“在在见极,不可复摇”;如在介绍了牛顿运动三定律之后说:“此所谓旷古之虑”;又如在开初学了西方之学后,感到精神振奋,“如寐初觉”,特别“亲切有味”,并高呼:“此真治异国语言文字者之至乐也!”
二、同时对待“国学”的态度,也是热烈、坚定和执着的
这里所说的“国学”,并非一般意义的“国故”,而是严复笔端所指的“六经”和司马迁的《史记》。作者对它的热烈情绪,主要表现在:文中处处将西学同国学进行频频的比对。比如——
从宏观上看,他整体地将西方的名、数、质、力四者之学,同《周易》的“以名、数为经,以质、力为纬,合而名之曰《易》”,进行了比对。这是中西方在若干学术领域上的比较。
从微观方面,又将单门学科或某项学说,同《周易》的若干卦象与易传系辞进行了具体的对照。如十七世纪出现的牛顿运动三定律,同《周易》中的“乾卦”的“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和“坤卦”中的“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的论述,作了具体比照。
自牛顿后二百年时,欧洲出现了达尔文的进化论,赫胥黎、斯宾塞共同热烈欢迎了它,并大力宣扬了这个时期的学说。严复在文章中肯定了斯宾塞用进化理论,将天、地、人三者贯穿了起来,是“晚近之绝作”。与此同时,作者又从我国著名古籍《周易》中找到了相应的论述;且还念念不忘地先从“乾卦”中拎出“终日乾乾”,自强不息,变有咎为无咎之说,又从“丰卦”中见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的卦辞,说明整个自然界都处在盈虚盛衰的不断变化之中的学说,来同西方发现的“能量守恒和转化定律”相抗衡。
对于西方名学(即逻辑学)上的几大基本推理方法,如归纳法(严译“内籀法”)和演绎法(严译“外籀法”)等。严复则认真翻阅“六经”之外的古籍(主要是司马迁的《史记》),从中找到了他认为可以相对应的提法。司马迁说:“《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而之以显。”严复如获至宝,首先断言:“此天下至精之言也。”然后,马上同西方名学联络上了,并拍案而起,大声赞曰:“迁所谓本隐而之显者,外籀也;所谓推见至隐者,内籀也。”这里将司马迁对两部经书的评语遽与西方名学之推理法挂钩,或许会有某些附会之嫌,然而,作者这种事事、处处把西学同国学进行了两相比照,其热情和自信精神,是十分可贵的,也是可嘉的。
《自序》全文洋溢着上述这种对西学和国学的热烈情绪和坚定精神,又在当时的严峻的历史条件下,特别令人可敬可佩。当然,历史发展到了今天,社会的进步,科学的昌明和人类思想之高度,都不可与严复时代同日而语。如果,有人仍用进化论来解释历史和社会的发展,不免有点“童昏”之嫌了。然而,严复作为一位近代启蒙思想家和大力倡导“爱国保种”的历史贡献,当永铭汗青。
附图五十五:
严 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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